要數日本明治時期文學旗手,除了國民大作家夏目漱石外,與他並列文壇雙壁的森鷗外(1862-1922),也是日本近代文學巨擘。Nippon.com翻譯和編輯Richard Medhurst在一篇介紹明治文學的文章中推介了5部精選作品,就包括了森鷗外寫作生涯後期的經典中篇小說《雁》。
Richard指出,明治文學出現兩大重要轉向。明治前的日本文學作品,普遍為善惡分明的道德故事,亦即傳統的「勸善懲惡」,說教意味甚濃,文風偏向古雅。到了明治時期,雖然作品風格多樣,但整體趨向現實主義風格,意涵更為複雜和多元,聚焦人情和心理描寫,文風也走向平白和樸實,接近生活用語。這兩大文學特色,為日本近現代的文學發展奠定基礎。
森鷗外的《雁》於1911年開始連載,直至1913年為止。期間,明治天皇在1912年駕崩,日本也隨之走進大正時代。該年,陸軍大將乃木希典與妻子在天皇葬禮舉行後,在家切腹自殺,追隨天皇殉死,震撼整個日本社會,一眾日本作家也深受衝擊。夏目漱石將之寫進小說《心》,當年50歲的森鷗外則以此為題材,創作出《興津彌五右衛門的遺書》,其後全力投入創作歷史小說。因此,兼具自然主義和浪漫主義特色的《雁》,就是森鷗外最後一部現代小說。
始於無緣坡的碎夢
《雁》的故事發生在明治年間,透過敘事者「我」的第一身角度,憶述35年前一段似有還無、最後無疾而終的愛情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他一位大學室友岡田,以及一名命運坎坷的少女阿玉。
阿玉天真無邪、容貌秀美,因早年喪母而與老父相依為命。她的父親非常愛護她,最大希望就是讓她覓得好人家,可惜事與願違。阿玉先受騙嫁給一個原來已有妻室的警察,後來為了讓父親過上好生活,她不惜犧牲自己,嫁給「成功實業家」末造為妾,後來卻發現對方其實是受社會所鄙視的高利貸者。
兩次不幸的婚姻使她飽受心理創傷,但她為了改善父親生活,還是默默地接受了情婦的身份,用心伺候主人末造。然而,擺脫經濟壓力後,她的自我意識在這種較有餘裕的生活中萌芽。她逐漸認識到個人價值,開始自我覺醒,不想繼續淪為男性的玩物,而決定尋求新的生活道路。
這時,醫科大學學生岡田每天從她無緣坡的房子門前經過。雖然只是日復一日的點頭示好,但她漸漸對岡田產生傾慕,從他的身上看到活力和希望。命運一再把她推進深淵,但她仍然沒有放棄希望。儘管機會渺茫,但她決定要為自己的人生爭取一次,結識岡田,盼望他從屈辱中把她拯救出來。她一直苦心守候,終於迎來了一次機會,但當時已決定出國留學的岡田,礙於種種原因和壓力,最終沒有回應她的舉動。阿玉為追求幸福付出的努力,最終化為泡影。
走到痛苦盡頭的覺醒
作者通過深刻的觀察和關懷,以精練而明暢的筆觸緩緩道出阿玉的現實經歷和心理掙扎,細緻入微。在第九章中,當她從女僕口中得知末造的真實身分後,敘事者淡然道出她對自身命運多舛的感慨:
「阿玉抱持的不甘心,其實沒什麼怨天尤人的含義在。若真要說它帶有甚麼恨意,那應該就是怨恨自己的命運吧。明明自己沒做甚麼壞事,確非得承受別人的迫害不可。她感到很痛苦。所謂的不甘心,指的就是這種痛苦。」
雖然日本在明治時代積極走向現代化,但社會仍然充滿封建意識,女性地位卑微,處處受到壓逼,如阿玉般目不識丁的無數女子只能處於被擺佈的悲慘命運。在男權當道仍為理所當然的年代,阿玉卻敢於為改變命運和追求幸福作出嘗試,儘管她選擇的目標或許不切實際,有如鏡花水月,最終只是一場如夢似幻的wild-goose chase(徒勞之舉),但她下定決心改變時充滿勇氣和懷抱希望的時刻,仍然令人為之動容:
「女人在下定決心之前,會百般猶豫,舉棋不定,令人不忍卒睹,可是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會像男人一樣左顧右盼,宛如裝上眼罩的馬兒,只會勇往直前。」
經過細細鋪陳,阿玉精心鋪排與岡田表白的場面,終於在最終章出現,且看看森鷗外的處理是如何淡然,聊聊數筆速寫,留下無法言盡的餘音:
「我小心不讓石原發現,來回打量女子和岡田臉上的神情。岡田那向來泛紅的臉龐,此時確實變得更紅了,他假裝是湊巧碰了一下帽子,手扶著帽簷。女子的臉色凝重如石,柔美的雙眸似乎滿是惋惜。」《雁》英譯者Burton Watson在序言中指出,森鷗外通過重構1870至1880年間的東京,把讀者帶到三個截然不同又互相扣連的世界:由岡田等學生為代表、象徵日本未來的年輕世界;由末造和阿玉父親為代表、象徵殘酷現實的市井世界;以及阿玉和末造妻子代表的女性世界。森鷗外對女性世界最為關注和同情,這跟他的個人經歷有很大關係。
作為日本菁英份子的森鷗外,年輕時獲派往德國學習,期間愛上一名德國女子,但回國後肩負國家重任的他,在家庭和社會壓力下不得不放棄這段關係,其後一段家族安排的婚姻亦很快失敗告終。森鷗外曾以和德國女子的一段情創作出短篇小說《舞姬》。在《雁》中,我們或許也可從阿玉脫變的心路歷程中窺看森鷗外的所思所想,他在刻畫阿玉命運的同時,也抒發了埋藏於內心深處的渴望和吶喊。
跨越時空的內在力量
森鷗外以凝練的語言,把現代化浪潮衝擊下的日本世相記錄下來,更巧妙地以野雁象徵阿玉以至無數日本女性對理想的追求和破滅,引人深思。2022年就是他辭世百年,楊照在《山椒大夫》的導讀中寫道:「對於近代文學的摸索中,森鷗外以其傑出的短篇小說,示範了擺脫特定框架後,文學的豐沛變化可能性,並彰顯了文學跨越形式、跨越時間持續感動人心的內在力量」,實為精闢之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