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4月18日晚上,時任倫敦《泰晤士報》駐日本記者的亨利•史考特•斯托克(Henry Scott-Stokes),在東京的外國記者協會首次遇上獲邀演講的三島。當時41歲的三島已是日本超級名人,奪得諾貝爾文學獎看似只是時間問題。跟很多作家不同的是,除了著作等身,三島也參與很多其他活動,例如創作能劇、積極健身,甚至參演電影,生活多姿多彩。當晚,三島以流暢的英語憶述戰時的經歷,好些畫面如在工廠工作時看電影的銀座繁華映像,仍歷歷在目,如幻像般一直伴隨他,甚至令他分不清眼前的銀座是否真實。
到了答問環節,有記者提及切腹這種自盡方式,想知道其由來,他就這樣回答:「眾所周知,切腹自殺是最為痛苦的死法,他們願以如此悲壯殘忍的方式赴死,正是武士勇氣之最好證明。這種自殺方式是日本獨創的,任何外國人都無法模仿炮製!」直到三島自殺為止的幾年,亨利成為他的知交,親身見證三島由巔峰到殞落的過程,更是唯一列席喪禮的外國記者。《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就是他嘗試理解三島為何走向自我毀滅的一次努力。
三島一生充滿戲劇性,殘酷劇場式的自我了結更是令世人咋舌。作為事發後首先到場的唯一外國記者,亨利於本書首章就如電影鏡頭般,將讀者帶回三島自殺當日的現場:由他梳洗和預備行裝、和同伴會合、攻進總部,以至辦公室內的打鬥、陽台演說和切腹斬頭的過程,都一一細緻描述。其後三個章節,亨利就以三個階段順序梳理他的一生:年少時期(1925-1939)、創作生涯(1940-1949)和豐饒之海(1950-1970)。大量的第一手資料,讓本書讀來有小說般的質感。
三島本名為平岡公威,生於東京一個富裕的中產家庭,是家中長子。他天資過人,自少成績已經名列前茅,19歲時曾接受天皇頒授獎章,二戰時因體弱原因從未正式參軍。戰後,他先從精英雲集的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再以優異成績通過難度最高的入職考試,進入大藏省(日本財政機關)任職。以他的能力,在政府平步青雲本應毫無懸念,但三島選擇從事寫作,辭職加入文壇,終於成為後來的全才作家。
日本人的性格充滿種種矛盾,看似水火不容但卻可以和諧共存,三島是這種雙重性的完美體現:自少受祖母嚴格管教下養成柔弱敏感的個性,長大後則熱切追求肉體極致的陽剛美;年少就出現同性戀傾向,卻依然娶妻育兒成為模範丈夫;大半生對政治冷感的他,卻自行成立了小型武裝組織「盾會」,常被標籤成極端右翼分子。在亨利眼中,三島承繼了日本人既溫柔又暴烈的雙重傳統,認為他既是作家,也是「武士」,一生都在透過不同方式追求美,因此要了解三島,就必須了解他的美學。
事實上,三島的美學在青年時已經建立,成名作《假面的告白》就是他的真實告白。三島認為,只要年輕,暴烈死亡就是終極的美,這個美學概念在小說中萌芽,最終直接影響他決定在肉體到達顛峰狀態,完成長篇鉅作《豐饒之海》後立刻自盡。一切美都是短暫的,這個思想貫穿日本的傳統文學,從八世紀的《日本書紀》和《古事記》,以至十一世紀的《源氏物語》都觸及這個主題。三島的特別之處在於,他一面從傳統文化吸取養分,同時又全力擁抱西方文化,兩者在他身上產生激烈碰撞,成就這位獨當一面的鬼才作家,但也埋下了他自我毀滅的種子。
三島同樣厭惡戰後信奉物質主義的日本社會,覺得國家如同被詛咒,人人都只會向錢看,美好的精神傳統已經死亡。因此,他寧願成為悲劇英雄,也不願在一個他眼中墮落的社會沉淪。1970年11月,就在三島計劃自殺前不久,他在東京池袋的東武百貨公司舉辦了回顧展。會場以黑色的帷幔襯托一張張照片。三島以這些照片組成了四條「河流」:寫作之河、舞台之河、肉身之河和行動之河,總結45年充滿矛盾的人生。行動之河的盡頭放著他珍藏的日本刀「關孫六」,也就是後來用來砍下他頭顱的名刀。這場展覽就是他精心安排的死亡預告,他的公眾告別式。
一旦化成行動,三島偏執的美學是毀滅性的,但當用於文學創作,產生的美卻是無與倫比。與三島亦師亦友的川端康成,對他的才華最為推崇,也是三島晉身文壇的一大助力。196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他,在三島死後曾對《紐約時報》記者說:像三島這樣的天才,恐怕三百年都難遇一個,《豐饒之海》就是他的傑作。曾翻譯川端康成多部作品和三島由紀夫絕筆的譯者愛德華•賽登斯提克(Edward
Seidensticker)形容,三島的文風華麗,即使有時顯得賣弄,但卻體現日本失落了的文辭之美。他對古典文學語言的掌握在同代作家中無出其右,如同日本的喬伊斯(James Joyce)。
本書於1974年出版,作者在1999年再版時的後記坦言,經過25年,三島的死仍令他難以忘懷。作為記者,更是作為朋友,亨利試圖向讀者呈現一個血肉分明的三島由紀夫。客觀的筆觸下流露的感觸之情,更是令本書格外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