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16日星期六

《尚未完場》



《尚未完場》是一套有關皇都戲院保育運動的紀錄片,於2023年的香港國際電影節在大會堂作世界首映。坐落北角的皇都戲院(State Theatre),原名璇宮戲院(Emperor Theatre),由猶太裔美國人歐德禮(Harry Odell)推動興建,於1952年落成啟用。50年代的戰後香港,百廢待興,在國際舞台上並不顯眼。歐德禮當時憑個人網絡穿針引線,成功邀請多位國際文藝界的一線巨星來港演出,令璇宮聲名大振,為他贏得香港首位娛樂大享(Impressario)的美譽。

1975年,歐德禮於香港辭世,長眠跑馬地猶太墳場。1997年,經營近半世紀的皇都戲院亦告結業,只剩下徒具軀殼的桌球會及商場。2015年年底,有傳某財團銳意收購皇都大廈及皇都戲院商場,民間保育人士始意識到,這座屹立北角超過60年、一磚一瓦均記載香港記憶的劇院式戲院,很可能遭拆卸重建,步其他歷史古蹟的後塵,在喧囂的鬧市中無聲煙沒,了無痕跡。

 

被遺忘的娛樂鉅子

為了留住皇都戲院,保育團隊「活現香港」不遺餘力,不但舉辦考察活動和邀請城中名人發聲,並邀請不同界別人士參與保育,以及徵詢國際文物保育團體的專家意見。最重要的是,團隊致力發掘皇都戲院的歷史材料,用以撰寫保育皇都的報告(註一),以事實印證皇都戲院的建築及歷史價值,目的是說服古諮會將戲院的評級提升,從而逃過拆卸命運。《尚未完場》把這場保育皇都戲院的運動記錄下來。

201612月,皇都戲院獲評為一級歷史建築物,保育團隊本可功成身退,但在重構皇都戲院歷史過程中,團隊成員祁凱達(Haider Kikabhoy)重新認識歐德禮這位已被遺忘的人物。祁一方面覺得歐德禮一生傳奇,值得世人重新認識,另一方面希望通過追尋歐德禮的故事,讓保育運動得以延續。


1896年生於埃及開羅的歐德禮原名Harry Obadofsky父母是俄羅斯猶太人。1900(清光绪二十六年),歐隨父母去到上海,在聖芳濟書院就讀中學,及後在漢口英美煙草公司工作,16歲離開中國去到日本長崎任踢躂舞演員,周遊列國後去到美國,改姓氏Odell及取得美國籍。他在一戰期間加入美軍在法國作戰,戰後移居香港,與猶太珠寶富商之女Sophie Weill結婚(註二)。二戰前,他在香港從事貿易及股票買賣,二戰爆發,他以英國皇家海軍志願預備隊的身分參與香港保衛戰,香港淪陷時被押入戰俘營。據電影推測,歐德禮在戰俘營時已萌起戰爭結束後轉做娯樂事業的念頭。

 

香港與世界接軌的舞台


二戰後,歐毅然投身電影發行,成立萬國影片公司。
50年代,他得到注資在北角興建璇宮戲院。璇宮戲院能容納多達1,400名觀眾,令戲院於1952年開張後立刻成為北角地標。歐曾經周遊列國,加上猶太人的身分和個人網絡,讓他成功邀請一眾國際巨星答應到璇宮演出。璇宮雖然只經營了數年,但卻邀得粒粒巨星壓陣,包括拉丁音樂大師Xavier Cuga、享譽古典音樂界的小提琴手Issac Stern、有貴族大提琴家之稱的Pierre Fournie,以及被譽為「搖擺樂之王」的美國爵士樂單簧管手Benny Goodman

音樂評論人周光蓁在電影中說,若沒有歐德禮,這批巨星也許永遠不會來港,當年的港人也無緣看到他們獻技。人面廣濶的歐德禮不但請來國際巨星,更經常邀得香港社會各界名流,政商名人為座上客,令晚上的璇宮戲院變得衣香鬢影。中環大會堂未落成前,璇宮戲院是香港唯一的國際級表演場地,是香港與世界接軌的舞台。

 

中國民間藝術團訪港


50年代初,北角有很多中國南下的上海人聚居,區內夜總會、遊樂場、歌舞廳林立,有「小上海」之稱。與上海一樣,北角璇宮是東西會萃之地,演出嘉賓除了西方音樂巨匠外,還有日本歌舞,以及方逸華、潘廸華、費明儀等。歐更於1956年邀得中國民間藝術團訪港,要知道當時處於冷戰時期,從內地邀請歌舞團到英國殖民地演出,政治上非常敏感。歐德禮超卓的交際手腕和過人膽識,可見一斑。

然而,為了增加收入抵銷開支,璇宮不得不在日間上映大眾化電影,但最終仍因為具消費力的觀眾不足,連年虧蝕,最終在1957年易手,於1959年改名皇都戲院。雖然如此,歐仍然繼續邀請頂級音樂巨星來港到其他場地演出,包括安排口琴大王Larry Adler在皇仁書院演出。6070年代,歐德禮成立個人公司,促成如Cliff RichardCarpentersBeatles等當紅歌手和樂團來港。

 

李光耀代表歐德禮二子打官司

50年代,香港符合演出標準的場地寥寥可數,歐因而大力遊說政府興建中環大會堂,這亦是他對香港文藝建設另一項重要貢獻。被稱為「大會堂之父」的前文化署署長陳達文在電影中憶述,中環大會堂於1962年開幕時,由於政府缺乏舉辦國際大型盛事的經驗,遂委任歐策劃大會堂的開幕典禮,他亦不負眾望,邀得倫敦愛樂樂團來港演出,成為當年盛事。

拍攝紀錄片和研究歷史一樣,容易令人感到脫離現實和沉悶,祁在過程中亦經常自問,電影如何令觀眾確信歐德禮曾經真實存在,又如何令現時的港人感到他和自己仍有關係。祁搜集資料時找到一則新聞,有關李光耀出任新加坡總理前,其律師事務所協助歐德禮二子歐德爾(Albert Odell)打官司。他相信通過歐的後人講述其家族故事,會為影片賦予真實感。祁用盡方法找到歐德爾定居新加坡的兒子歐德歧(Kudin Odell),後這在訪問中說,他透過爸爸知道他爺爺歐德禮是香港名噪一時的娛樂大亨。

 

有溫度的電影 苦心的撒種者


祁梳理資料時發現,現被歌手張敬軒租住,由香港大學管理的二級歷史建築玫瑰村
(Alberose),原屬歐德禮太太Sophie Weill的家族擁有 (Alberose取名於歐德禮外父Albert Weill及外母Rosie Weill),歐德禮一家當年就居於此地。祁因此費盡心機聯絡現居美國的歐德禮三子David Odell的妻子Molly Odell,促成年過80歲的她帶同兒孫來港。首映版本可見,Molly Odell闊別香港60年後回到嫁入Odell家時入住的大宅,與張敬軒傾談她的點滴往事,她隨後前往跑馬地猶太墳場憑弔其家翁,在墓前憶述家翁舊事。在大宅及墓園拍的兩幕,別出心裁,使電影增添不少溫度,不少觀眾為之動容。


《尚未完場》讓觀眾知道歐為香港帶來很多高質素音樂,而正如著名女高音費明儀的老師趙梅伯對歐「苦心的撒種者」的比喻,他創造的文化土壤令很多音樂人、電影人、文化人受惠。費明儀在生時說,很感謝歐讓她在璇宮演出,直言璇宮是香港文化藝術發展的發源地。璇宮的常客陳達文說,在璇宮目睹的大師風采畢生難忘,並說他在大會堂工作時,從歐身上學到很多待人接物的智慧。電影亦提到歐贈票給已故《信報》前總編輯沈鑒治的往事。沈鑒治酷愛古典音樂,後來與歐德禮成為好友,經常為他舉辦的音樂節目撰寫場刊。

19501970年代的香港,歐德禮是響噹噹的人物,但在保育運動啟動時,璇宮輝煌的歷史和歐德禮的名字幾乎已完全被遺忘。我看此片時不斷問,為何這樣重要的人和物,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銷聲匿跡。很多中外以至本地學者撰寫的戰後香港史,都集中論述香港在面對戰後大量人口湧入,如何在東西兩大陣營的夾縫中找到生存之道,又或者研究67暴動的始末,以及暴動引發的政治和社會影響。我不禁問,為何歷史學者都偏愛政經事件的大論述,圍繞璇宮及歐德禮的事蹟卻乏人問津?

 

香港的第一次初戀

其實,甚麼是歷史研究?歷史論述對現代人又有何意義?美國西北大學歷史系教授莎拉.瑪札(Maza Sarah)在《想想歷史》(Thinking About History) 的最後一章寫道:「一方面,歷史學家就是講究實際的典型經驗主義者,在檔案庫中無休止地挖掘,直到他們把所有的資訊排列起來後,以對於『事實』的深度掌握來嚇倒其他學科的同事;另一方面,歷史往往建立在許多故事之上,最成功的歷史著作,也就是那些廣泛流傳和經年不衰的,通常具有優秀小說相同的特質。歷史學家的雜合性本質是歷史學家之間不斷爭論在重建過去中『事實』與『虛構』之間界線究竟何在的原因。」(註三)

莎拉.瑪札的意思是,歷史是建基於事實,但不止於找出事實,歷史研究更多時候是從事實串連出一個故事的學問。璇宮戲院、潘廸華、皇都戲院、大會堂、陳達文、費明儀、AlberoseMolly Odell、香港猶太族群,這些看似孤立存在的人、物和概念,一旦與歐德禮串連起來,就成為一幅立體畫,一個有血肉和因果的故事,更是香港歷史的一個不應被忽略部分。


歐德禮的故事,或許與香港的政經發展無關,但他本人和圍繞他出現的人和事,以及所代表的時代,都非常有趣,很值得我們深入挖掘。曾任教香港大學社會學系的吳俊雄博士
(筆名梁款)說,歐德禮及其時代代表的是一種凡事都有第一次的精神,並說50年代是香港第一次愛上自己,第一次初戀:「若40年代是一幅黑白畫,是刻苦,是硬線條的。50年代則是一幅水彩畫,裡面出現淡淡的顏色。」他甚至覺得這凡事都有第一次的精神,香港的零零後亦可從中找到觸動。(註四)

 

自己歷史自己寫


身兼《尚未完場》導演的祁凱達,不但是整場保育運動的靈魂人物,亦一手重塑了由歐德禮及璇宮戲院代表的那段香港歷史。祁做歷史研究時表現過人毅力,是不折不扣的民間歷史工作者。電影另一名導演徐岱靈說,很多人被祁的熱情所打動。在保育運動初期,他發覺很難找到有關璇宮及歐德禮的歷史資料,但他不甘心就此放棄,決意在檔案資料庫、港台錄音、舊剪報中尋找線索,再花盡心機去聯絡有關人士,作口述歷史的記錄。在電影末段,他說如果找不到這一段歷史的現成材料,就自己去搜集資料,自己歷史就自己去寫:「話語權是要自己爭取回來的。」

紀錄片很多時都是票房毒藥,作為一套紀錄片,《尚未完場》已相當成功。在大會堂的首映禮得到全場觀眾報以熱烈掌聲,之後的公映亦連場爆滿,更有不少電影及文化組織包場播放。各大專院校、皇仁舊生會、海外香港人組織都上映社區特別場,不少更在播放後設討論環節。對很多害怕翻閱歷史資料,對舊事物不感興趣的年輕人來說,這片無疑拉近他們與歐德禮及其年代間的距離,燃起他們對舊日香港的感情,增強他們的歷史意識。正如Molly Odell 說「能為香港這樣一個急速變化的城市留點歷史是很好的一件事。」(註五)。《尚未完場》重塑這段歷史,讓香港新一代能以一個較輕鬆的方法走進歷史,單是這點,已很有價值。

 


對於歐德禮的評價,對那時代的詮釋,對那段歷史的解讀,不同人或許有不同看法,這不重要,畢竟歷史研究有趣之處,就是在不同意見的交鋒中推進。如《尚未完場》能啟發我們去繼續探討有關的課題:50年代的北角,20世紀初來香港打拼的猶太人,戰俘營生活對香港戰後發展的影響,這不是難得的意外收穫嗎?若電影能感染其他有心人去記錄香港社會在過去10年至20年出現的不同人事物,不就是活現了那種「自己歷史自己寫」的精神嗎?

《尚未完場》得到第三十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推薦電影。在剛舉行的頒獎禮上,祁凱達說這電影讓大家重新認識香港的前世今生,找回跟香港的連結,令香港可以繼續下去(註六)。有人說,香港正處於一個歷史關口,這部香港故事會如何發展,無沒人能料。但無論如何發展,我們都需要更多有心人拿起攝錄機,去記錄香港這套尚未完場的電影。

 

《尚未完場》宣傳片 :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6GICy7Nmpc&t=98s

 

註一:《舊皇都戲院文物價值評估報告》

https://walkin.hk/wp-content/uploads/2019/12/Heritage_Value_Assessment_Former_State_Theatre.pdf

註二:參考 The Jewish Historical Society of Hong Kong

https://jhshk.org/community/the-jewish-cemetery/burial-list/odell-harry-o/

Harry Odell 後人在網上上載的資料

https://www.reddit.com/r/Genealogy/comments/12w8c4u/comment/kir6pao/

註三:《想想歷史》,莎拉˙瑪札著,陳建元譯,2018年版。340

原著 Thinking about history, Maza Sarah; 2017

註四:《尚未完場》製作筆記。45

註五:Molly Odell: “I feel blessed that something lives on. It’s nice to have a bit of history because Hong Kong is a city that changes so fast.” 

From the article “He brought The Beatles to perform: To Be Continued is a love letter to ‘Hong Kong’s first impresario’, Harry Odell, and to the city”, 14 May 2023, The SCMP

註六:第三十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頒獎禮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G00ePmiAKk

 

2024年1月28日星期日

為自己喝采、為別人鼓舞的80年代

1980上映的《喝采》,較早前進行4K復修,相隔43年後於2023年再次上映。電影公司借此紀念陳百強逝世30周年,讓老一輩或較資深的影迷得以再睹風華正茂的陳百強、張國榮,年輕觀眾亦有機會在大銀幕欣賞那一代巨星的精彩演出。

《喝采》電影故事簡介

《喝采》故事非常簡單,主角Ken(陳百強飾)熱愛音樂,他的哥哥Paul(鍾保羅飾)在電台做DJ,他倆感情要好。Ken的同學Gigo(張國榮飾)喜歡夾band,圍繞著KenGigo他們的兩伙同學經常為小事而鬥氣。另一邊,Ken在圖書館邂逅Julie(翁靜晶飾),兩人很快就發展成情侶。

Ken的二叔(陳欣健飾)是名潦倒畫家,經常鼓勵Ken玩音樂,因為同樣熱愛藝術,令二人很投緣。一天,Ken的二叔突然因病去世,Julie亦同時無故與他分手。在最後一幕,KenGigo由校園鬥到業餘歌唱大賽,Ken唱出《喝采》一曲送給Julie,獲評判給滿分。 

新晉演員擦出青春火花


陳百強、張國榮和鐘保羅繼《喝采》後不久再一同參演《失業生》,三人合作無間,又屬於同一位經理人,因而被影迷稱為三劍俠。三劍俠各有才華,陳百強從未正式學習彈琴,琴技卻非常了得。張國榮的演藝才華不用多說,單是演活了《霸王別姬》的程蝶衣和《春光乍洩》的何寶榮,已足夠證明身價。

拍攝《喝采》時,剛滿20歲的三劍俠尚未拍過電影,不足16歲的翁靜晶更是初涉娛樂圈,演技自然幼嫩。《喝采》大膽起用幾位新晉演員,為香港青春電影開創先河,但陳百強和張國榮在樂壇已略具名氣,加上電影融合了青春電影多項必備元素,如戀愛、反叛、理想等,結果票房成功報捷。

香港電影走進黃金十年


70
年代末80年代初,香港翻起一股名為新浪潮的電影潮流。分別由徐克及許鞍華首次執導的《蝶變》和《瘋劫》同於1979年上映,《蝶變》把懸疑的元素滲入武俠片,突破了舊式武俠片的處理手法。《瘋劫》取材自一宗真實的殺人案件,緊扣社會脈搏。這兩套片已成早期新浪潮電影的經典作品。

1980年上映的《喝采》,被視為新浪潮電影的青春片類,在香港掀起青春電影熱潮,隨後於1981上映的《失業生》,於1982年上映的《靚妹仔》和《烈火青春》都叫好叫座。香港影壇在隨後十年間大放異彩:70年代末、80年代的代表作是許鞍華的越南三部曲;1983年徐克執導的《新蜀山劍客》;1986年吳宇森執導的《英雄本色》,不但令香港觀眾耳目一新,更帶領本地電影進軍日、韓、台多地。徐、吳兩位導演新穎的拍攝風格,令兩套作品成為武俠及黑幫電影的經典。


80年代香港影壇人才輩出,嚴浩、方育平、徐克、許鞍華、譚家明等新浪潮導演在前打响鑼鼓,80年代中出了吳宇森,最後一棒由王家衛接力。王導的《旺角卡門》於1988年初試啼聲,已見他別樹一幟的鏡頭運用及美學角度。1990年上映的《阿飛正傳》更囊括香港及台灣兩地的多個電影獎項。他後來的作品在香港以至國際間亦好評如潮,一部部電影成為香港的文化標記。在香港影壇百花齊放的年代,這些電影展現港人敢於探討現實和創新的態度,帶領香港文化走向國際,為香港贏得「東方荷里活」的美譽。

音樂文化百花齊放

中國大陸於80年代初全力推行改革開放,渴求與外部世界和文化接軌,為港產片及粵語流行曲提供龐大市場。歌神許冠傑於70年代中創作多首廣東歌,揭開粵語流行曲取代國語歌的時代。80年代初由張國榮和陳百強等繼續帶領廣東歌的發展,到中後期由張學友、梅艷芳接棒,加上Beyond、達明一派等樂隊推波助瀾,香港創作的粵語流行曲於80年代末、90年代初收成正果,有華人的地方就聽到香港歌手唱的歌。張國榮、陳百強、張學友及梅艷芳的多首首本名曲都成為80年代傳頌華語地區的經典金曲。  


80年代不但是港產片、廣東歌的黃金歲月,亦是香港文化的光輝日子。電視台製作的劇集,無論是武俠劇、古裝劇、時裝劇,都深受各地華人追捧,影帶遠銷中國大陸以至歐美等地。1983年,香港最具代表性的搖滾樂隊Beyond成立,為主流樂壇引入另類聲音,使當時的文化面貌更為多元和充滿活力。雖然Beyond80年代中開始由地下音樂走向商業化,但樂隊仍充滿反叛色彩,當中尤以主音黃家駒的形象最突出。雖然他已離世30年,世界各地至今日仍有人視他為追求理想的代表,足見香港文化當時的影響力。

根據香港大學香港研究課程總監朱耀偉教授的研究,80年代的香港人以香港的普及文化而自豪,普及文化(粵語流行曲、港產片等)亦成為香港人身份的一部份。廣東話的文化產品更於80年代傳至全世界,影響力足以塑造全球華人社會的普及文化 (註一)   

城市發展一日千里

陳百強、張國榮、梅豔芳、張學、黃家駒於80年代冒起,他們一生光芒四射、充滿傳奇。香港在80年代同樣創下一個又一個輝煌成就,是經濟、民生、文化騰飛的黃金十年。1980年,地鐵由尖沙咀至中環站通車,連接港九兩個核心地帶;1984年,東區走廊啟用,解決英皇道長期擠塞的問題;1985年,地鐵港島線通車;1989年,東區海底隧道投入服務。各大型基建相繼落成,香港國際大都會的形象日漸成形。

香港經濟奉行積極不干預政策,於70年代起飛,80年代乘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帶來的機遇,保持強勁增長。1988年,香港人均GDP突破10,000美元,在亞洲區的發達水平僅次日本,與台灣、南韓、新加坡並稱亞洲四小龍。美國已故經濟學大師佛利民(Milton Friedman)盛讚香港是自由經濟最成功的典範。

經濟繁榮讓港人生活更為富足,漸漸走出胼手胝足為兩餐的日子,政府亦大力投資推廣文化藝術。1977年成立的藝術中心(《喝采》中一幕在此取景)1984年成立的演藝學院,對培育演藝人才和推動表演藝術有莫大貢獻。1983年位於紅磡的香港體育館開幕,成為香港容量最大的室內表演場地。香港文化中心於1989年啟用,國際頂級管弦樂團、舞蹈團、歌劇團紛紛來港演出,大大提升港人的文化素養。80年代可說是港人普及和優雅文化同時崛起的年代。

香港於1982年進行地區行政改革,推行區議會直選。之後雖然爭取立法局「八八直選」失敗,但推遲三年後仍於1991年舉行首次直選。因為各方面的成就,80年代是港人開始感到自豪的時代。不少學者指出,80年代是香港人開始對這座城市出現身份認同的年代。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中國研究院主任曾銳生教授(Steve Tsang)A Modern History of Hong Kong》寫到(註二)

The ending of the ‘touch base policy’ and the gap between the established residents and the new immigrants thus created a sense of us – Hong Kong people – and then – country bumpkins from mainland China or Ah Chan. The recognition of this distinction was essential for the emergence of a Hong Kong identity, the existence of which became unmistakable by the beginning of the 1980s.


我愛過的80年代


身份認同和歲月回憶構成自我價值的重要部份。電影不也是重尋身份,重構歷史的媒介嗎?《喝采》43年後重映,雖然數位當時冒起的巨星已先後逝去,觀眾重看這套青春電影,緬懷偶像昔日風采之餘,同時進入時光隧道,回顧80年代的香港群像:當街景、衣著、髪型、交通工具、啟德機場,以至幾乎人手一台的Walkman重現眼前時,我發現那個年代留下的記憶原來從未消失。那時沒有低頭族,有的是Disco舞王;小確幸不是在社媒發帖,而是用舊式座枱電話聊天。

縱然要面對前途談判及中國內地局勢的轉變,但總的來說,80年代港人大都對前景充滿信心,滿懷希望,不斷為城市感到鼓舞。《喝采》的同名主題曲由陳百強作曲並主唱,填詞人為鄭國江。即使未看過電影的,也大多都聽過此歌的旋律。《喝采》又名《鼓舞》,歌詞是這樣寫的:

為甚要受苦痛的煎熬 快快走向歡笑的跑道

剩一分熱仍是要發光 找緊美好

春風一吹草再甦 永遠不見絕路

明日變遷怎麼可知道 何事悲觀信命數

似朝陽正初升 你要自信有光明前路

願知生命誠可貴 能為你鼓舞


路上我願給你輕輕扶 你會使我感到好驕傲

幸福歡樂陪著你去找 一生美好

將一聲聲歎息 化著生命力

懷著信心 解開生死結 雲霧消失朗日吐

以真誠我祝賀你 會踏上那光明前路

願將一腔熱誠給你 常為你鼓舞

 


《喝采》(註三)這首歌散發龐大正能量,是那種面對未來挑戰仍勇於克服的樂觀心態。「明日變遷怎麼可知道、何事悲觀信命數;似朝陽正初升,你要自信有光明前路」,不正是很多80年代港人的寫照嗎?《喝采》勾起我無數80年代的美好回憶。那黃金十年的光輝,那一份為自己喝采,為別人鼓舞的情懷,令我懷念。若你有機會看《喝采》,希望會與我一樣,感受到那年代獨有的情懷和魅力。

 

註一: Yiu-Wai Chu, Hong Kong Pop Culture in the 1980s – A Decade of Splendour,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2023, p86

註二: Steven Tsang, A Modern History of Hong Kong,I.B.Tauris, 2007, p194

註三: 陳百強主唱《喝采》https://www.youtube.com/watch?v=nihBU6tnli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