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按四時而變,亦按四時的規定做重覆的事,這就是茶道的修練。而人在這修練中,視、聽、嗅、觸、味五感都會變得敏銳。平成三年,典子習茶道已十五年,在那年的一次茶道課,外邊正大雨滂沱,這時安坐茶室中的典子,突然有種開悟的感覺。打在樹葉面,屋簷上的雨,每一滴她都能清楚聽到,大小、遠近交疊的雨聲走進的她耳朶,譜成一曲雨的交響樂。典子再看壁竉掛畫寫著「聽雨」,簡單的兩字原來有這樣深的涵義。
在欣賞雨聲的一刻,典子發現她的五感因跟武田老師學習茶道多年而變得敏銳。她能細心分辨到四時花草的不同形態,聽到放熱水與清水入水指時會發著「嘟噜嘟嚕」與「唰拉唰拉」的相異聲音,聞到塌塌米新的藺草味,對茶具的觸覺更敏感,茗茶時能分出更多的層次。靈敏的五感令作者與四周聯結起來,活在當下的鍛鍊使她更能專注。在初學茶道時,她覺得這門藝術有很多束縛,但在外邊下著大雨的這瞬間,典子卻去到一個更廣袤的世界,在一個更自由的天地中奔走。
望著「聽雨」,典子回憶起第一次上茶課時看到茶室中間掛起一幅寫著「日日是好日」的橫匾。習茶道多年,她在武田老師的茶室和外邊的茶會看過同樣的橫匾無數次,卻不明白這五個字的真正意思,直至在茶室中被傾盤大雨圍繞那刻,典子終於領悟到「日日是好日」的含意:「雨天聽雨,下雪日觀雪,夏天體驗酷暑,冬天領受刺骨寒風……無論什麽樣的日子,盡情玩味其中就好。下雨天如果也能樂在其中,任何日子都能變成好日子」。(雨の日は、雨を聴く。雪の日は、雪を見る。夏には、暑さを、冬には、身の切れるような寒さを味わう。……どんな日も、その日を思う存分味わう。)
典子說:「人心非得經過洗練,才能真實感受季節真義」。事實上,光陰的磨練不但令典子對花開花落、風起雲湧更敏感,亦令她更能體會人生。典子大學畢業時渴望找到一樣值得她努力一生的事,卻在工作上屢遇挫敗,一心想做一名作家,卻只能在周刊找到兼職採訪編輯的差事。而當她二十七歲打算和男友結婚時,卻發現男友一腳踏兩船,無可奈何要與他分手,典子亦進入人生的嚴冬。就連學習茶道,作者也遇過不少挫折。表妹道子在大學畢業兩年後辭去東京的工作回老家相親,典子遂失去最好的茶伴。平成元年,典子習茶道的第十三年,武田老師不經意地說她握水勺的手勢太僵硬,加上茶道班來了數位手腳敏捷,很有天份的新同學,作者突然覺得自己不是學茶道的好材料,甚至萌生放棄的念頭。習茶道第十四年,她更經歷喪父的痛楚。
當典子想停止習茶道之際,老師卻安排她去當一次茶事的主人。茶事就是一次隆重的茶會,客人往往先品嚐一餐懷石料理的「初座」,然後離席到茶庭稍作休息,之後再次進人茶室,品茗主人為他們泡的茶,稱之為「後座」。因著當茶事主人的經歷,典子領悟到平日學習的「炭點前」、「濃茶點前」、「薄茶點前」、「茶懷石」之間的關係,突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茶道上的開竅打通了典子的心靈,讓她後來得以走進「聽雨」的境界、明白「日日是好日」蘊含的哲理。
茶道的修習,先講形,後講心。手法、技巧可以透過多鍛錬來掌握,但心的境界就只有靠年月的積累才能提升。人生的修練也如茶道的學習,並非用頭腦思考就能明白,而是需經過歲月的沉澱。典子小學五年級爸爸帶她看費里尼的《大路》,她一點都不明。她讀大學時、三十五歲時再看,發覺以前看漏了很多情節,開始覺得這電影很感動。寫作《日日是好日》時,她已習茶二十五年,已經是一名四十四歲的中年婦女,踏入中年後的典子,每次看《大路》都淚流不已。作者說,世上的事物可歸納為「能立即理解」和「無法立即理解」兩類。能立即理解的事物,一看即明。但無法立即理解的,像茶道,像費里尼的《大路》,像人生的際遇,往往需經年月的洗禮後才能慢慢領會。
我對茶道一竅不通,看《日日是好日》這本小說,使我對茶道增長了不少認識,例如沏薄茶是一人沏一碗,練濃茶卻是一碗供客人輪流飲。除學得茶道的知識外,作者森下典子的人生也令我覺得很親切和有共鳴。作者不斷努力找尋值得她專注一生的事,但卻一直找不到,她寫到,「總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未真正開始,始終沒站在起跑綫上……儘管自己老是急著要開跑,卻又不知該跑往哪個方向。」我也經常受制於這種人生應往哪處走的不安感。在典子經歷「聽雨」的一刻,她感到平日那種自我價值取決於別人評論的不安感,害怕弱點被人看到的恐懼,也全然消失。我沒緣份習茶道,但心裡仍渴望找到一種像茶道般讓我能長久安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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