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16日星期日

讀遠藤周作的《沉默》

先說一點有關天主教東傳日本的歷史。耶穌會士聖方濟·沙勿略(Francis Xavier)於1549年抵達鹿兒島,成為第一位踏足日本的天主教傳教士,自此,九州、京都和江戶地區地區都陸續有日本人受洗成為天主徒。豐臣秀吉於1586年出任太政大臣,成為日本最高掌權者,他改變以往對天主教的寬容政策,開始迫害天主教徒,宣布天主教為邪教。1597年,豐臣秀吉下令在長崎西坂將26名天主教徒處以焚刑。德川家康建立幕府政權後,繼續對西方宗教採取強硬政策,更於1614年把所有天主教神職人員驅逐出境。

儘管德川政權對天主教的高壓政策,仍有來自歐洲的司祭不忍信徒無人牧養,或明或暗地留在日本,費雷拉教父就是其中一位留下的神職人員。這位教父在大公教會中有祟高地位,但卻突然傳來他扺受不住逼迫而棄教,羅馬教廷對此感到極大震撼,並於1635年派出費雷拉教父三位學生卡爾倍、馬太及洛特里哥神父到日本查明究竟,三位司祭於1638年搭上遠赴日本的重任,亦揭起遠藤周作著名小說《沉默》的序幕。


島原天草之亂

三位神父自葡萄牙出發,但只有卡爾倍及洛特里哥兩位能成功到達日本。當時的日本實行封建統治,各地大名臣服於德川幕府,武士向藩主效忠,百姓又儼如武士的奴隸,因苛稅和雜役而生活在極度困苦中。三位神父在遠赴日本時,日本就發生夾雜由信仰衝突、高壓政治和苛捐重稅等原因造成的島原天草之亂(1637—1638年),近4萬名起義的天主徒在事件中被幕府軍鎮壓而喪生。踏足日本的洛特里哥親眼看到百姓像牛馬一樣工作,像牛馬一樣死去。西方來的神父把百姓當人看待,讓他們體會到溫暖,打動了不少日本農民相信天主。

為找出恩師費雷拉教父被指棄教的真相,卡爾倍及洛特里哥兩位神父首先要找出日本的信徒。在島原之亂後,日本基督徒再無法接觸到神父、修道士,處於非常孤立無援的狀態。但信徒仍會小心掩飾身份,甚至故意表現得像佛教徒一樣。兩位神父在澳門認識了一名日本信徒吉次郎,並在他的協助下來到日本,接觸到這些隱蔵基督徒。在簡陋的農家中,兩位司祭在微弱的燈火中與這些衣衫破爛的農民信徒在暗室裡偷偷進行敬拜,感受到在歐洲無比輝煌的天主教,是如此卑微地在日本存活下來。

雖然天主教是這樣卑微地延續,但官府仍然盡一切辦法把信徒找出來,再施以酷刑,務要迫使他們棄教。而測試信徒是否棄教的其中一個方法就是「踏繪」,即要信徒踐踏一塊嵌有聖母和聖子像的木板,並在聖像上吐口水,罵聖母為妓女。吉茂和一蔵兩名村民最終因做不出「踏繪」這種事而被認定為信徒,更因此被綁在海邊十字架形的木柱上,潮漲時海水會浸至他們頭部,大浪翻起時更會把整個人吞沒。被這種叫做「水磔」處罰的人不會馬上死去,而是會在兩三日間身心俱疲而死。 

禁教以來,日本信眾群體雖然受盡官府的追捕、拷問以至濫殺,但仍至死不悔。在看到吉茂和一蔵連唱詩歌的氣力都用盡時,在極度痛苦的呻吟聲中斷氣,洛特里哥神父不禁要向他的神發問,為何祂一直沉默不語,像是看不到日本信徒的痛苦,而神在人的受苦中保持沉默亦是貫穿全書的主題。

看到教徒在「水磔」死去,令洛特里哥問上主為何只沉默不言,不介入拯救祂的子民。因為官兵的搜捕,洛特里哥與卡爾倍被迫要分開逃跑,後來因被吉次郎出賣而被官吏抓著。洛特里哥神父在被監禁時聽到別的囚牢傳出信徒背誦主禱文的聲音,令他點燃出一點希望,可是剛出現的信心又立刻被殘忍的濫殺而消滅—在毫無先兆下,其中一名被囚的單眼日本信徒被斬首。

請不要再捨棄我

洛特里哥為日本信徒的死而感到震驚,令他更不安的是,在一條生命失去後,信徒受刑的庭園仍然寂靜,蟬繼續鳴叫不停,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洛特里哥再度向神發問:「請不要再捨棄我,不要再莫名其妙地拋棄我們。」為再次摧毁洛特里哥的信念,官吏帶他去到一個山頭,他看到卡爾倍神父在遠處的沙灘上,官吏把用草蓆綑綁的日本信徒趕上小舟,並把他們從舟上推進海中。為了拯救他們,卡爾倍神父一面游向大海,一面懇切禱告,可是神沒有回應,他在神的沉默中葬身海中。

與天主教周旋多年令官吏明白神父都不怕死,讓神職人員有殉教的機會,反而會令信徒的信念更堅定,而唯一能打擊信徒信心的是迫使來自歐洲的神職人員棄教。於是官吏把洛特里哥關在囚室中,並找來數位他認識的信徒,再把這幾位男女信徒手腳綁起,無法動彈地倒吊放入地穴中,更殘忍的是,為延長受苦的時間,信徒耳後會被穿小洞,血從小洞、口和鼻中慢慢滴出,而在受苦的過程中則會不斷發出呻吟聲。

洛特里哥神父原以為這是看守囚室的獄卒發出的鼻鼾聲,已棄教並改名為澤野忠庵的費雷拉教父突然出現在囚室外,跟他的徒弟說,這是信徒在「穴吊」時發出的呻吟聲。費雷拉說他也試過被「穴吊」三天,卻沒有說出一句辱罵神的說話,費雷拉還說受刑的日本信徒已表示願意棄教,只是因為當日的他,今日的洛特里哥不肯棄教而要繼續受「穴吊」的痛苦。如他的恩師一樣,當洛特里哥神父聽到信徒們悽慘的叫聲時,他再也忍受不住良心的煎熬,把腳踏在聖像上,棄教了。

「穴吊」的呻吟聲刺透洛特里哥的心。為了拯救這些為他受苦的信徒,洛特里哥不得不放棄信仰,出賣神,失去救贖。當洛特里哥回想吉茂和一蔵受「水磔」的刑罰,單眼日本信徒被斬首,卡爾倍神父耗盡氣力而死於大海,信徒因「穴吊」而發出呻吟聲,他禁不住埋怨神為何不幫助信徒脫離痛苦,為何一直保持沉默不語。當要踐踏他一生視為最聖潔的東西時,一把聲音跟他說,「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是為了要讓你們踐踏才來到這世界,為了分擔你們的痛苦才背負十字架。」 

沉默中我聽見祢的聲音

在踏繪的一刻,洛特里哥以為自己背叛了天主,卻感到基督的寬恕和憐憫。他說在沉默中我聽見祢的聲音(It was in the silence that I heard your voice) ,但洛特里哥的信仰卻從此得以重生。為了其他人免去痛苦,他甘願背負棄教的汚名在日本生活下去,並被迫取了死去的岡田三右衛門的日本名字,並接收了他的妻子。他原本以為來到日本去為天主而戰,最終卻徹底地變成一個棄教的日本人。

在洛特里哥心中,帶他到日本的吉次郎最初是一名狡猾、懦弱、卑屈、膽小的基督徒,經常因捱不住逼迫而背叛信仰,更試過因被官兵威迫而出賣洛特里哥,令他被捕,亦使洛特里哥非常看不起他。但吉次郎屢次向洛特里哥申辯,他天生是弱者,無勇氣像信仰強者般殉教。在洛特里哥棄教之後,吉次郎仍想向他告解,尋求神的寬恕。此刻,洛特里哥再不厭棄他,說信仰中沒有強者和弱者之分,弱者經歷的痛苦不比強者少。

記得《沉默》於數年前由馬田·史高西斯拍成電影,無論看電影或書都令筆者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尤其不想看到、讀到信徒被無理折磨至死的片段,而每當洛特里哥神父質問神為何沉默時,都會勾起筆者的共鳴。神為何容許苦難和不義發生?而在人受難時,神在哪裡?為何沉默?這些對苦難的詰問是基督信仰最難回答的問題。

洛特里哥神父最後在日本終老,不但不能為神傳揚天國的福音,還要幫助幕府設法抵抗天主教傳入日本。可以說,他的人生是徹底的失敗。但洛特里哥神父在連番詰問神為何沉默後,他卻發現了基督的新形象。歐洲人認識的基督是一位戰勝了死亡,充滿大能的勝者,在日本,洛特里哥神父看到的卻是一個貧窮、無力、無能、遭人踐踏的基督。洛特里哥初到日本時,吉茂送給他一個質地粗糙的十字架,在他老死日本時,他手中仍拿著這十字架,亦是這以弱者姿勢出現的神一直陪伴他在日本經歷了無數風雨。如他所說,他沒有放棄他的神,他只是以別的形式愛他的神,用新的角度來了解基督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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