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28日星期六

以死亡成全美學-讀《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


三島由紀夫(19251970)是日本戰後最負盛名的作家之一,小說作品獲廣泛翻譯成多國語言,曾三度獲提名諾貝爾文學獎,《假面的告白》和《金閣寺》等已成為日本近代文學經典。同時,他也因為其政治取態而極富爭議:197012月,他和4位組織成員突襲日本自衛隊總部,要求自衛隊發動政變但不果,他在總部陽台發表演說後,就以傳統武士的方式切腹自盡,以燦爛而悲壯的方式結束僅45年的人生。三島一直追求透過美震驚世人,他的死和生,的確給世人帶來多個感嘆號,但也留下了無數問號。

1966418日晚上,時任倫敦《泰晤士報》駐日本記者的亨利史考特斯托克(Henry Scott-Stokes),在東京的外國記者協會首次遇上獲邀演講的三島。當時41歲的三島已是日本超級名人,奪得諾貝爾文學獎看似只是時間問題。跟很多作家不同的是,除了著作等身,三島也參與很多其他活動,例如創作能劇、積極健身,甚至參演電影,生活多姿多彩。當晚,三島以流暢的英語憶述戰時的經歷,好些畫面如在工廠工作時看電影的銀座繁華映像,仍歷歷在目,如幻像般一直伴隨他,甚至令他分不清眼前的銀座是否真實。




到了答問環節,有記者提及切腹這種自盡方式,想知道其由來,他就這樣回答:「眾所周知,切腹自殺是最為痛苦的死法,他們願以如此悲壯殘忍的方式赴死,正是武士勇氣之最好證明。這種自殺方式是日本獨創的,任何外國人都無法模仿炮製!」直到三島自殺為止的幾年,亨利成為他的知交,親身見證三島由巔峰到殞落的過程,更是唯一列席喪禮的外國記者。《美與暴烈:三島由紀夫的生和死》就是他嘗試理解三島為何走向自我毀滅的一次努力。

三島一生充滿戲劇性,殘酷劇場式的自我了結更是令世人咋舌。作為事發後首先到場的唯一外國記者,亨利於本書首章就如電影鏡頭般,將讀者帶回三島自殺當日的現場:由他梳洗和預備行裝、和同伴會合、攻進總部,以至辦公室內的打鬥、陽台演說和切腹斬頭的過程,都一一細緻描述。其後三個章節,亨利就以三個階段順序梳理他的一生:年少時期19251939創作生涯(19401949)和豐饒之海(19501970)。大量的第一手資料,讓本書讀來有小說般的質感。

三島本名為平岡公威,生於東京一個富裕的中產家庭,是家中長子。他天資過人,自少成績已經名列前茅,19歲時曾接受天皇頒授獎章,二戰時因體弱原因從未正式參軍。戰後,他先從精英雲集的東京大學法學部畢業,再以優異成績通過難度最高的入職考試,進入大藏省(日本財政機關)任職。以他的能力,在政府平步青雲本應毫無懸念,但三島選擇從事寫作,辭職加入文壇,終於成為後來的全才作家。

日本人的性格充滿種種矛盾,看似水火不容但卻可以和諧共存,三島是這種雙重性的完美體現:自少受祖母嚴格管教下養成柔弱敏感的個性,長大後則熱切追求肉體極致的陽剛美;年少就出現同性戀傾向,卻依然娶妻育兒成為模範丈夫;大半生對政治冷感的他,卻自行成立了小型武裝組織「盾會」,常被標籤成極端右翼分子。在亨利眼中,三島承繼了日本人既溫柔又暴烈的雙重傳統,認為他既是作家,也是武士」,一生都在透過不同方式追求美,因此要了解三島,就必須了解他的美學

事實上,三島的美學在青年時已經建立,成名作《假面的告白》就是他的真實告白。三島認為,只要年輕,暴烈死亡就是終極的美,這個美學概念在小說中萌芽,最終直接影響他決定在肉體到達顛峰狀態,完成長篇鉅作《豐饒之海》後立刻自盡。一切美都是短暫的,這個思想貫穿日本的傳統文學,從八世紀的《日本書紀》和《古事記》,以至十一世紀的《源氏物語》都觸及這個主題。三島的特別之處在於,他一面從傳統文化吸取養分,同時又全力擁抱西方文化,兩者在他身上產生激烈碰撞,成就這位獨當一面的鬼才作家,但也埋下了他自我毀滅的種子。



三島同樣厭惡戰後信奉物質主義的日本社會,覺得國家如同被詛咒,人人都只會向錢看,美好的精神傳統已經死亡。因此,他寧願成為悲劇英雄,也不願在一個他眼中墮落的社會沉淪。197011月,就在三島計劃自殺前不久,他在東京池袋的東武百貨公司舉辦了回顧展。會場以黑色的帷幔襯托一張張照片。三島以這些照片組成了四條「河流」:寫作之河、舞台之河、肉身之河和行動之河,總結45年充滿矛盾的人生。行動之河的盡頭放著他珍藏的日本刀「關孫六」,也就是後來用來砍下他頭顱的名刀。這場展覽就是他精心安排的死亡預告,他的公眾告別式。

一旦化成行動,三島偏執的美學是毀滅性的,但當用於文學創作,產生的美卻是無與倫比。與三島亦師亦友的川端康成,對他的才華最為推崇,也是三島晉身文壇的一大助力。196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他,在三島死後曾對《紐約時報》記者說:像三島這樣的天才,恐怕三百年都難遇一個,《豐饒之海》就是他的傑作。曾翻譯川端康成多部作品和三島由紀夫絕筆的譯者愛德華賽登斯提克(Edward Seidensticker)形容,三島的文風華麗,即使有時顯得賣弄,但卻體現日本失落了的文辭之美。他對古典文學語言的掌握在同代作家中無出其右,如同日本的喬伊斯(James Joyce)。

本書於1974年出版,作者在1999年再版時的後記坦言,經過25年,三島的死仍令他難以忘懷。作為記者,更是作為朋友,亨利試圖向讀者呈現一個血肉分明的三島由紀夫。客觀的筆觸下流露的感觸之情,更是令本書格外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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