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4日星期日

讀書與旅行:英國篇


以往去旅行前,我總會看大堆旅遊指南。這些天書無疑提供很多實用資訊,即使上網很方便,但總不及一書在手。然而,天書看得多了,就發現内容千篇一律,讓人懷疑是互相抄襲的。此外,指南聚焦必到的景點、美食和物品,彷彿旅行就是這些指定動作。其實旅行的意義在於發揮個性,在日常之外尋找自主空間。


懷着以上想法,我最近的英國之旅,就嘗試改變習慣,從文學找靈感,並有幸遇到韓良露和李有成。先說韓良露,她是台灣作家,書寫題材以美食、旅行、生活享受爲主。由她介紹英國可謂非常合適,因爲她曾在倫敦旅居五年,陪伴修讀博士的丈夫朱全斌。所以她一方面保留外來人的視角,但另一方面又很地道。

韓良露的書我看了《狗日子,貓時間:韓良露倫敦旅札》和《大不列顛小旅行》,前者憶述她旅居倫敦,後者講述英國各地見聞。對於大英博物館、西敏寺之類的主流景點,她完全不提。但對於有趣味但鮮為人知的事物,她有不落俗套的描述,例如她當年居住的貝斯華特(Baywater),充滿多元文化,這次我也專程前往,看見街上滿布各國餐廳,包括香港少見的中東菜和南美菜。我也因這書而得知倫敦北郊的St Albans,這是遊客不會去的小鎮,但周末的菜市場卻叫我流連忘返,小販提高嗓子叫賣,喚起我的童年回憶,不知為何,今天香港的小販變得太文靜了。

除了提供旅遊的靈感外,韓良露的文筆也是我欣賞的,雖然她是比較通俗的作家,但我認為她是雅俗共享的,這裏姑且抄錄她遊萊伊(Rye)的感受,讀這段話時,我不禁想到,她未到60歲就與世長辭,真是叫人惋惜:

當走累了,我走進中世紀的聖瑪莉教堂休息,教堂內一個人都沒有,白日的光線透過教堂的窗戶斜斜地照射進來,光線中漂浮着細細的微塵,這些微塵也許待在這已有數百年的歷史了。想到微塵的壽命比我們人類長久,使我更加珍惜生命的每一刻,而我發現旅行時的專注狀態,讓生命似乎延長了。像我來到萊伊不過數小時思緒上的飽滿卻有如過了豐富的一天了。


至於李有成的《在甘地銅像前:我的倫敦札記》,是我在圖書館無意發現的,之前我沒有聽過他的名字。他是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研究員兼所長,台灣大學與師範大學兼任教授,研究範圍包括非裔與亞裔美國文學、當代英國小說、文學理論等。由於從事學術交流,他多次前往倫敦,短則數天,長則一年半載,加上他的學養,所以這本散文集中的倫敦所見所聞,深度遠非浮光掠影的遊記可比。當中我最感興趣的,是他介紹倫敦的書店,真是如數家珍。以往我只知道查令十字路(Charing Cross Road)的舊書店,及幾家大型連鎖書店,他的文章拓寬我的眼界,這次英國之行也多了選擇。


另外,他有幾篇文章講述在倫敦寄寓的人物,都是感性和知性並重,展現學者型散文的深刻與厚實。這些人物中,最出名的莫過於馬克思了,原來自1848年流亡英國之後,他在倫敦生活了三十多年,真是諷刺,共產主義祖師,在資本主義最發達的國度活了半生。至於比較近代的人物,有以小説《磚巷》(Brick Lane)成名的孟加拉裔作家蒙妮卡.艾利Monica Ali,和因為《撒旦的詩篇》而閙得滿城風雨的魯西迪(Salman Rushdie)。即使我日後不一定會看他們的作品,但李有成的描述卻吸引我這次英國之行,探訪和他們相關的地方,包括在倫敦北郊的馬克思墓,和聚居少數族裔,位於倫敦市東的磚巷。

綜合而言,散文集乃至其他類型的文學作品,可以為你的下一次旅行帶來靈感,讓你對即將到訪的地方有更深刻的認識。不過,話説回來,我認為不能因此而抱着功利主義的心態,把這些文學作品當作是另類旅游指南,畢竟這是讀書的意外收穫而已,我們不能倒果為因。

翻開書本,最重要的,都是為了欣賞作者的才情、思想和文筆,以滋養自己的生命,這也是讀書最大的樂趣。

2019年11月11日星期一

讀余叔韶自傳《與法有緣》

《與法有緣》是已故香港法律界泰斗余叔韶的自傳,全書共分兩部份,第一部份包括第一至二十九章,是自傳的正文,記錄了作者小時候在香港華仁讀書,16歲進入香港大學文學系修讀的往事,亦回憶他在香港淪陷期間回到內地工作,二戰結束後負笈英倫,在牛津讀書並考得大律師資格,以至回港後加入政府成為香港首位華人檢察官的往事。另外,余叔韶離開政府後自立門戶專注刑事案件的訴訟,以及於六十年代推動香港大學成立法律學系等事,亦有記錄於書中。作者在第二部份總結了由他負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八宗案件。

余叔韶生於1922年,今年初以96歲高齡離世。余一生橫跨近一個世紀,充滿傳奇。他小時入讀香港華仁書院,港華由1931年開始由愛爾蘭耶穌會教士接手辦學,是當年為數不多的名校之一。在港華接受教育,不但為余打下學問的穩固基礎,更讓他認識天主教信仰,特別是愛爾蘭耶穌會教士學識淵博,卻又澹泊自持,最令他印象難忘。


余家育有47女,在余叔韶前,余父已要支持4位子女讀書,供余叔韶讀書變得緊絀。余明白,除非考到香港政府獎學金,否則就算能考進港大,余父亦無法支持。結果,余表現讀書天賦,在港大入學試考獲優異成積,成功得到奬學金,於1938年僅16歲就入讀港大文學系。雖然余相信這是天主回應他試前在華仁聖堂的禱告,但這事亦看出他不認命的性格。

在日軍攻打下,香港於194112月淪陷,余在港大剛度過第三年,雖未完成第四年課程,卻獲提早頒授學位。為退避戰火,余家分批經廣州灣,桂林逃至曲江。戰時歲月的三章記錄了余家在內地的生活,有兩件事特別值得一提。其一為他在英國海軍情報局覓得工作,跟隨英藉上司前往福州及汕頭,設立觀察日軍動向的瞭望站。戰時在顛簸不平的道路日夜奔波本身已是苦差,更因為與上司出現齟齬,4個月的旅程一直要坐郵政車的後排(更曾經有一段路,郵政車是燒木炭的卡車)。再回到曲江時,余要在床上俯伏整整六天才能復元。

另一值得一提的是,余在抗戰後期受國民黨第7戰區政治部主任李彥和力邀,於1943年加入國民黨軍隊,穿上軍服出任英文秘書,李彥和視余為己出,令他感動不已。抗戰勝利後不久,國共內戰爆發,李彥和繼續為國民黨打江山,余家則搬回香港。內戰結束,李彥和一家亦搬來香港,余家和李家在港重遇,兩家亦成為世交,李彥和就是李柱銘的父親。

抗戰勝利後,余父返港回到教育司署,重任中文學校高級視學官,余亦憑政府的勝利獎學金遠赴英倫,入讀牛津梅頓學院著名的PPE,即包括哲學、政治及經濟的三藝課程。1946入讀牛津可說是余人生轉捩點,完成首兩年課程後,國共內戰形勢漸見清楚,余本想在英國完成三藝,學成回國貢獻所長。但眼看共產黨即將主政內地,余父勸他改讀法律,回港以大律師職業為生。當時余已在英國讀了近兩年書,而勝利奬學金只可支持他在英國多讀一年。最後,余趕緊用兩年時間完成牛津的三藝課程,再用一年時間通過大律師考試,並在倫敦實習一年,正式在英國取得大律師資格。

余回港後,獲邀加入政府成為首位華人檢察官,專事刑事起訴的工作。當年的香港,殖民色彩非常濃厚,華洋同職不同酬相當普遍,余加入政府後一直爭取華人得到跟外藉公務員一樣的入職條件,但政府沒有回應訴求,余最後只好辭職來抗議不公制度。他在書中指出,當年律政署只有他一人工作,其餘三名洋人同事只顧在辦公室消閒,白取人工。


離開政府後,余選擇私人執業,成為業內首屈一指專打刑事案的大律師,港大法律系第一位畢業生郭慶偉,曾出任終審法院非常任法官的陳兆愷,都曾是余的徒弟。余除了在刑事法庭上戰績彪炳外,對香港法律界亦有很多貢獻,有兩件事特別為人津津樂道。

直至60年代,在香港執業的律師都是在英國或其他英聯邦國家讀法律或執業,人數追不上時代的需要。本地人材不足成為香港建立法治的瓶頸,余於60年代時已是業內翹楚,他獲當時的港督戴麟趾委任,成為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成員,致力推動香港大學成立社會科學及法律系,培育熟悉本地情況的法律人材。余另一樣為人稱讚的是,他不認同大律師要分普通和御用兩個級別,至退休的一日,他都沒有申請成為御用大律師(97年後改稱資深大律師)。

考得奬學金入讀港大,憑勝利獎學金遠赴知名學府牛津讀書,都顯示出余頭腦過人。但這樣厲害的人亦一樣有失意的時候。在英國畢業後,余沒有直接回港,而是遵照父親意見,到當時仍是英國殖民地的馬來亞,投靠姑丈楊旭齡,被安排在馬來亞已非常出名的旭齡及穆律師行工作,並住在楊家。但楊旭齡對余不理不睬,非常冷淡,他亦因此黯然離開馬來亞,回到香港發展。余學歷這樣好,能力這樣高,又是親人,楊旭齡為何不重用他,這點本書卻沒有交待。

筆者看過的一篇文章,分析楊旭齡當年已是馬來亞政壇要角,更積極推動馬來亞從英國殖民者手上獨立。因余父推薦才收留余叔韶,但這名外甥曾在中國國民政府軍隊,從事過與情報有關的工作,楊旭齡是馬來華人的代表人物,又參與馬來立國工作,因此不希望余叔韶逗留在馬來亞,成為同胞話柄,只好讓他投閒置散,自覺無趣而離去。雖然馬來亞的經歷並不愉快,但這短暫的生活卻讓余認識了楊旭齡的兒子楊孝邦,更結成知交。楊旭齡於馬來西亞1957年立國前一年過世,楊孝邦繼承父業,其後縱橫新馬商政界,受新加坡國父李光耀青睞,官至新加坡首席大法官。余叔韶亦在馬來亞認識他的太太,結出美滿家庭。


看畢全書,我覺得余叔韶是一個經歷豐富,交遊廣闊的人。他曾有意回內地工作,以救國人於水深火熱中,更顯出他的家國情懷。他不滿殖民地政府同工不同酬,不同意大律師分兩個級別,更顯出他的性格。吳靄儀曾憶述余叔韶的一件往事,說余一次跟新入行律師會面,問他們最近看過甚麼書,當新進律師說出一些法律參考書的名字時,余正色說:「我不是問這些。書,是指文學。」

英國留給香港很多寶貴的東西,由各中小學,以至大學組成的英式教育制度曾培育過很多學問、眼界及人格非凡的人。英國留下的普通法制度,更是其中一種令我們有別於中國大陸的重要法寶。雖然余晚年熱烈支持回歸,並對一國兩制信心滿滿,引起爭議。但作為英式教育及英國法治的代表人物,余叔韶依然備受業內尊崇。余叔韶年初離世,包括律政司長鄭若驊、終審法院前首席法官李國能、現任首席法官馬道立、前律政司長梁愛詩等香港政法界近300位風雲人物出席其追思彌撒,可謂一時無兩,足見他政法界教父級數的地位。這樣一位人物於年初逝去,又是否上天給我們的一個警號。

2019年11月3日星期日

從字海相逢到人海相遇──一場延綿40年的相遇之旅


以下是一位作者與讀者40年後相遇的奇妙故事。

相知

上世紀80年代初,我還是中四、五學生時,愛讀中學生月刊《學生時代》,依稀記得是由學友社出版。

每期我必追讀小思、林之及張思雲的「三人行」專欄,尤其喜歡張思雲,因其內容成熟,情理並茂,洋溢對家國和社會的關懷,孕育我的中國情、社會心,深深影響個人成長。張思雲擅長透過小故事分享大道理今天我仍記得他那篇感人至深的「野草」:家傭努力賺錢,供養苛索連連的鄉下家人,側面反映當年的中港隔閡。後來「三人行」專欄文章結集出版,我自然買來珍藏。

大學時我也開始寫作,不時投稿報章。毫不諱言,當時我其實刻意模仿張思雲的風格,期望讀者也可從拙作中有得著,當然自知「畫虎不成反類犬」,與他相去甚遠。畢業後工餘仍有筆耕,筆名思懷。

相遇

十多年前,我常讀前立法會議員張文光在《明報》發表的政論文章,雖以表達政見為主,但筆觸情感充沛,用字精煉,極富感染力。遇上佳作,我會剪存下來,有空重讀溫習,望習其精華。

張文光和我同住美孚新村,多年前在地鐵站遇見,我冒昧上前和他握手,讚賞和感謝其文章,他也親切回應。


相交

踏入2019年,不知怎的,心中泛起一個意念:張文光會否是當年的張思雲?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印象中兩人簽名筆跡相似。可是我對這個大膽猜測沒有把握肯定。每次出入美孚,總會東張西望,期望再和張文光遇上,上前問個明白,以解心中疑團。可惜多月來皆徒勞無功,心覺納悶。

想不到,機會不期而至。我一位美孚羽毛球球友竟是張文光鄰居,於是冒昧拜托他求證。收到球友訊息回覆,我驚訝自己的第六感竟然證實了:張文光就是當年的張思雲。

翌日事忙,仍興奮地寫了一封簡單的感謝信,托球友交給張文光。我雖留下了電話,但真的收到張文光的訊息時仍覺得非常意外和驚喜。就是這樣,思懷終於在分隔40年時空後,遇上文章恩師思雲,及後更在通訊軟件交流了席慕容和艾青等的新詩……

文章千古事,孤獨寸心知。作者和讀者多不相識,但在文字的國度,讀者和作者能突破時空,在心靈空間相知、相遇,生命交流,何等感人動心。我堅持這輩子繼續寫作,期望引起更多共嗚,一如思懷和思雲這場延綿40年,從字海到人海的相遇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