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出版的《文明與缺憾》(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是精神分析學大師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晚期作品。出版這書時,佛洛伊德已創立精神分析學,在心理學界獨當一面,在歐洲知識界亦夙負盛名。跟很多知識份子一樣,踏入晚年的佛洛伊德很想就一些大問題提出答案,《文明與缺憾》、《摩西與一神教》等幾本書都走通俗路線,旨在回應「人類往哪裡去?」和「人的終極命運?」等大命題。
雖然走通俗路線,但佛洛伊德終究是佛洛伊德,貫穿全書的仍是自我、本我、原慾、伊底帕斯情意結(Odepius Complex)等術語。精神分析學仍是這書的理論架構,全書主命題就是人存在的終極目的,這與文明間又存在甚麼樣的關係。佛洛伊德認為,人存在的意義就是活得快樂,具體來說就是追求快樂,避開痛苦。他認為快樂的源泉來自滿足本能慾望,只要食慾、性慾、休息慾等得到滿足,我們就會快樂。他以快樂原則(Pleasure Principle)來概括人追求快樂的慾望。但他同時指出,人在滿足慾望的過程會經歷很多痛苦,包括身體的衰朽、外部世界的強大摧毀力量及人際關係中經歷的痛苦。伴隨成長,我們明白人生會遇上很多挫折,人亦慢慢發展出逃避痛苦的機制,這就是現實原則(Reality Principle)。
自我與原我
要明白佛洛伊德所指的快樂,先要理解他對人的本體看法。他認為人有自我(ego),自我推動我們追求快樂。根據他的精神分析學,人的自我意識原本分不到自己和外面事物的界線,就如一個初生嬰兒會以為自己和世界是一體的,他以為只要他想喝奶,就會有奶喝,媽媽的乳房也是身體一部份。直至他發現,媽媽有時會喂哺,有時會停止喂哺,有些東西並不如身體般完全受控,這些不受控的東西就是外物。從發現外物開始,人才慢慢認知外間世界的存在。從認知到有外部世界開始,自我開始重新設限,把外界和自身分隔,真正的自我開始形成。
佛洛伊德認為,自我(ego)在發現自身跟外界存在分野的同時,會不斷向內發展,形成一種無意識的精神實體,他稱為原我(Id)。顧命思義,原我保持了人類最原始的慾望,但鑑於社會有一套規範和道德標準,人無法把原我毫無掩飾地表露出來,而只能透過自我的包裝下在社會生活。就像佛洛伊德所說,自我只是用來裝飾原我的外觀(ego serves id as a façade)。
現實世界不容我們無止境地滿足慾望,縱容原我慾望只會導致挫折感,增加不快,這違背人天生追求快樂的原始動力,因此人學懂節制慾望,減少挫折,從而免於經歷痛苦。另一種減少不快的對策,是把原始慾望昇華至心靈追求,透過追求文化藝術等的創作或欣賞活動來得到滿足,從而感到快樂。第三種應對方法是完全改變對現實的看法,不再因現實挫折而失去快樂,簡單來說就是製造一個夢幻世界,令人不再依戀原本的慾望,而把人生的快樂寄託在別的世界上。佛洛伊德認為,宗教就是這樣的一種東西。
快樂及現實原則
追求快樂是人的天性,逃避痛苦則是從經驗中學會的。佛氏將兩者歸納為快樂原則及現實原則。性慾是人與生俱來最強烈的慾望,追求性和愛令人無比歡樂,是快樂原則的一部份。性和愛雖能帶給人快樂,但卻取決於能否找到合適對象和彼此建立關係。要得到性和愛的滿足,我們要依賴別人是否願意滿足我們的慾望,不完全受自己控制。情投意合,歡愉一刻當然如活在天堂,但在愛情中我們會經歷不諒解、被拒絕、背叛、離逝等傷痛,造成深刻苦楚,這就是現實原則。
除了愛這種特殊的關係外,人亦活在社會錯綜複雜的人際網絡。為了討論文明與快樂的關係,佛洛伊德為文明定下簡單的定義:文明是人類所有成就和典章制度,人創造文明有兩大功用,一是保護自己以對抗變化無常的自然,二是協調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確,隨著文明發展,聚居人口愈來愈多,人需要創造一套制度,以管理越趨複雜的人際關係。但佛洛伊德說,滿足慾望是人的天性,不愛受規則約束。我們沒法擺脫文明,但文明的規範與禁忌卻壓制了人的慾望,造成人與文明之間永恆的拉扯。甚至有人認為,若放棄現有文明,返回原始狀態,人會活得更加快樂。
超我和良知
雖然人有追求性和愛的本能,使人類得以繁衍,但佛洛伊德亦發現,人的本性中亦有毁滅、侵略、殺戮的因子,有機會令社會組織瓦解。他指出,文明用了很多方法來壓制人的破壞傾向,例如基督教會叫人愛人如己,共產主義主張消滅私有產權來達到絕對平等,相信破壞和侵略行為會因此消失。
佛洛伊德以精神分析學名揚於世,在書中亦引用精神分析學的超我理念(Superego),來解釋文明如何壓制人的破壞傾向,令社會不至於分崩離析。他認為,超我是由自我演變出來,扮演自我監視的角色,亦即一般人說的良知。佛洛伊德以伊底帕斯情結來解釋超我的形成,大意是人有殺父娶母的慾望,但人對別人有愛,因而會對行為產生內疚,這種內疚慢慢變成超我,成為人自我道德意識的主體。從社會角度來看,文明社會就是透過不斷加強人這種罪疚感來維持秩序。
文明的代價
據佛洛伊德所說,超我在人格形成過程中變成潛意識一部份,時刻督促人不能犯錯,不能越軌,令人經常感到不快和不安。如在文明規限下,人只能選擇異性戀,從性器以外得到的性滿足成為禁忌,性行為亦局限在婚姻關係,只能在一男一女間發生。在文明的期望下,性的目的只是生育,為繁衍人類而服務,令人難以純粹地享受性愛。他指出,這種用來維繫社會穩定的罪疚感,會隨文明發展而不斷增加,超我對自我的壓迫亦會愈來愈大。他寫到:
In the process of
civilization things are different: the aim of forming a united whole out of
individual human beings is all-important. True, the aim of happiness is still
present, but it is pushed into the background; it is as…if there were no need
for the concern with individual happiness.
這就是佛洛伊德眼中文明的代價。因為文明,人註定不能隨心所欲地追求幸福快樂,一生在超我的監督下度過。佛洛伊德認為,因為人不能一一滿足天生慾望,受過份壓抑會導致精神疾病。另一方面,人天生的破壞傾向會演變成罪疚感,把人牢牢控制。文明的進步,同樣意味人內心繁衍出種種不滿。
佛洛伊德是奧地利裔猶太人,在這書提及文明時,幾乎都是指基督教文明,讓我覺得他心中所指的文明壓迫,其實是感受到基督教會對人的壓迫。事實上,他亦提到中古時教廷對猶太人的多次屠殺,反映他對基督教的戒心。在佛洛伊德生活的社會,基督教文明無異代表他能觀察的世界。今日,世界各地有不同的文化體系,發展出相差甚遠的規則、信念及價值觀。在不同的文明體系,又如何闡釋佛洛伊德對文明與缺憾的診斷?放在今日世界,讓人透不過氣來的超我又會否以拜金主義、國族主義的形式出現?
佛洛伊德於1939年於倫敦去世,距今已80年。他去世後,心理學和精神科學都有飛躍發展。今天,這兩門學科都強調以統計、數據、實驗等科學方法來研究,結合社會學、生物科學等進行跨學科探索。這樣的學術氣氛下,相信再難出現像佛洛伊德般有原創風格的學者。佛洛伊德的學說可能早已淡出學界,但自我、本我、原慾、伊底帕斯情意結等概念仍隨處可見。大師留下的痕跡,在日常生活中仍比比皆是。
以現代科學的角度來看,佛洛伊德的學說可能充滿大大小小的缺點,本我、自我、超我及伊底帕斯情結等更是難以證實,亦難以推翻的概念。但我總覺得,如其把他看成一位科學家,他更像一位創立一家之言的哲學家、散文家。今天的心理學教科書充滿數據與圖像,佛老的書反而處處流露感情,亦不時表現出其睿智。他這樣形容文明和個人自由的關係:
Whatever makes itself felt in a human community as an urge for
freedom may amount to a revolt against an existing injustice, thus favoring a
further advance of civilization and remaining compatible with it.
我雖未能看懂書中每個推論,但偶然看到一兩句對人性和文明社會的精闢觀察,已感到滿足。
後記:10月份歐遊,在維也納逗留了數天,更抽空參觀佛洛伊德博物館。其實,今次參觀到的不是原裝正版的佛洛伊德博物館,而是在原館附近的臨時展館。因為由佛洛伊德的老家,亦是他接見病人的診所改成的博物館,現正進行裝修,要明年5月才會重開。
雖然臨時展館規模不算大,但仍能看到他的手稿和收藏物,更有一段介紹他生平的錄像,讓人憑弔一下大師的風範。參觀臨時展館時才知道,那張著名的Freud Coach原來不在維也納的佛洛伊德博物館,而是放在倫敦的佛洛伊德博物館。
1938年3月,納粹德國吞併了奧地利,在朋友勸告下,佛洛伊德於1938年逃往倫敦,繼續診斷病人,並完成《摩西與一神教》一書。可惜,他在倫敦生活短短一年就去世,再也無法回到位於維也納的家,他在倫敦的家亦改成一所博物館。
今次去維也納看不到那張被無數人當成心靈庇護的Freud Coach,有機會去倫敦時,一定會去佛洛伊德博物館一趟。
延伸閱讀:
《文明與缺憾》簡體中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