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龍之介的故事，易讀又精彩，簡潔明快，結束時往往讓人驚嘆，這麼短的篇幅竟能承載那麼複雜的主題和內容，讀過一次就再難忘記。當年在大學課堂，因修讀比較文學課而知道《羅生門》這部黑澤明的名作，電影的畫面和情節留下深刻印象，後來知道故事主要取材自《竹林中》。今日再讀短篇《羅生門》，對芥川更是佩服，百年前刻畫的人性故事，與今天的社會仍緊密呼應，沒有過時之感。
《羅生門》篇幅雖短，但扣問了複雜的人性道德。然而，芥川並沒有給予明確的價值判斷，而是透過故事提出問題，把讀者置於道德、存亡兩難之地：家將本應堅守道德，為信念而死更是光榮之事，但世道荒涼，百物蕭條，他剛剛給主人辭退，生計不保，路過歷經戰亂和瘟疫的京城，正打算要鋌而走險，當上強盜，卻拿不出足夠勇氣。這個拋棄身分和尊嚴的決定，最終來自一位素未謀面的老婆子。
走上城樓避雨過夜的家將，驚覺在屍體橫陳的閣樓，竟有一位正在拔死人頭髮的老婆子。他對老婆婆的行為感到噁心，覺得是不可饒恕的罪惡，即使自己不久前才想是否當強盜。埋藏的正義感突然湧現。此刻，他毫無疑問會選擇餓死也不會當強盜。二話不說，他就上前制服老婆子，強弱懸殊，老婆子當然不是她的對手。家將摔開老婆子，拔出刀鞘，要她交代拔頭髮的理由，不然就要了她的命。老婆子又驚又怕，坦白說拔頭髮是為了造假髮變賣，她知道這樣做不對，但是也是為了生計。她再說，死人生前也一樣把蛇肉曬乾，包裝成鹹魚出售圖利。她相信，就算死人知道她的行為，也會原諒自己，因為大家都是走投無路。
故事最精彩的轉折在這時出現，人心之變幻莫測，在此表現得淋漓盡致。家將聽到老婆子的說辭，生的不是憐憫之心。在這個亂世，對別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武士原本要執行正義，一念之間，良心就擺到另一個極端，不但沒有憐憫老婆子，還把心一橫，視她為首個下手對象。他剝光老婆子，說既然為了生存而不擇手段是可以原諒的，那麼老婆子也不會怪他，因為他也是為了生存！說罷，他就抱著老婆子的衣服，揚長而去，消失在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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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芥川龍之介 |
初次讀到的讀者，想必內心一涼，甚至感到討厭，對家將的行為感到不齒。但當我們再次思考，他的行為是否真的罪大惡極？他還是老婆子的行為更難以接受？身處有如地獄的戰亂時代，道德又是何價？即使是物質豐盛的今天，一個疫症已足以展現人性百態，我們的不安和無助，演化成焦慮和恐慌，你爭我奪屢見不鮮，守望相助的精神無疑比往日淡薄。
最終，無論是家將還是老婆子，都是可憐和可悲的，他們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環境把他們逼上絕路，最終放下尊嚴，要靠欺凌比自己更弱的弱者而苟且偷生。亂世之下，人命如螻蟻，低下階層往往蒙受最大犧牲。身處疫境的我們，此刻也是自求多福，只可說是時代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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