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不容易叫人一見鍾情。以我為例,早在十八、九歲時第一次看他的散文,不記得是烏蓬船還是故鄉的野菜,只覺文筆不錯,但肯定不是至愛,只因他内斂沉靜,節奏悠閒,即使博學多才,也不似錢鍾書或徐志摩那樣鋒芒畢露,先聲奪人。此外,他曾經是“漢奸”(任職偽政府的教育督辦),也叫我扣了印象分,儘管理性告訴我,不應該因人廢言。及至近年,才發現他的優雅品味。至於漢奸,無疑是人生污點,但戰後他被囚老虎橋監獄三年,晚年還奮力翻譯日本和希臘文學作品,即使有過錯失也已償還了。
要比較全面和有系統了解周作人,莫過於看他的回憶錄,這也是他的遺作,總結一生,追憶逝水年華,成書過程歷經折騰,其得以面世實在是異數。最初曹聚仁在1960年提出構想,幾經遊説才勸服周作人動筆,題爲《藥堂談往》,稿費是天價的每1000字港幣10元。當時政治形勢還未算最壞,定居北京的周作人還保留日記、書籍和信件,在回憶錄中引用。到了1962年,他完成了38萬字。這時政治形勢變得險峻,曹聚仁面對沉重壓力,多番嘗試還未能把稿件刊登在香港報刊,拖拖拉拉之後,結果在新加坡的《南洋商報》刊登,1968年9月開始,連載了10個多月。1970年這書終於在香港出版。校對過程困難重重,因爲原作者已在1967年離世,而曹聚仁年事已高。坊間其後出現多過版本,但錯漏難免。所以今年書展我看到校對嚴謹的新版本,就豪不猶豫地買了。
在回憶錄中,周作人憶述他自1885年(光緒10年)出生起,至晚年在新中國的生活,就我所知,同年代的文人回憶錄中,他的覆蓋範圍最廣,胡適的《四十自述》、蔣夢麟的《西潮》和沈從文的《從文自傳》只及童年和青年時代。全書我最感趣味的有幾段,第一段是童年,包括讀私塾,過節慶、考科舉、考入南京水師學堂等,原來清末時文人家庭的日常生活是這樣的。第二段是日本留學,周作人可謂“哈日族”的鼻祖,自他首次踏足日本,就愛上這個國度,對其衣食住都讚口不絕,難得他認識日本頗深,看出日本表面受中國文化熏陶,但骨子裏保留其獨特性。第三段是他在北京大學任教,與蔡元培、胡適、錢玄同、劉半農等文人雅士的交往,不單保留了一段文化史,也讓我一睹先賢的風采。
另一方面,回憶錄中刻意迴避很多事情,讀者最關注的,大概是他變節投日的經過和心路歷程,但他以“不辯解說”為擋箭牌,認爲把這段歷史寫出來,難免做成替自己辯護的效果,而他早已下決心不這樣做。另外,書中幾乎沒有提及他的戀愛和婚姻,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爲同年代的文人學者回憶錄,也是幾乎不談論這個,也許他們這些事情不重要,無需用文字記下。另外,他和大哥魯迅反目成仇的前因後果,坊間有很多傳聞,甚至涉及他的日裔太太,但回憶錄中他也沒有澄清。即使這樣刪減,這本回憶錄仍然有充分的内容,讓我們看到他一生的重要時刻。
看罷這本700多頁的回憶錄後,我對周作人的最欣賞的地方,是那份中庸之道,那份淡然中求進取的積極態度。他不像魯迅那樣,提起筆杆作武器,向吃人的禮教宣戰。五四期間,他也沒有和其他熱血青年上街遊行,但他也不是隱逸之士,不像晚明文人那樣寄情山水,而是專心一志,埋首散文創作、辦文學雜誌、從事翻譯工作和學術研究,開拓自己的園地。他沖淡平和的文筆背後,我可以感到一份秉持和童心。別忘記他是生於劫難重重、動蕩不安的年代,他的處世態度,也許可以為今天浮躁不安的人心帶來啓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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