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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2月20日星期日

平常讀 非常讀—細讀董啟章隨筆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以熱愛長跑聞名,他曾以跑馬拉松來比喻寫小說。如果假設寫一部長篇小說是跑一場全程馬拉松,那麼本地作家董啟章可說是不折不扣的超級馬拉松選手了。他出道以來筆耕不斷,2000年後更寫出達150萬字的「自然史三部曲」,近年則完成了「精神史三部曲」,在香港以至華人文壇均是異數,實屬讀者之福。

更難得的是,他在保持高產量的同時,亦積極透過不同平台推廣文學和閱讀,無論在報章、電視或電台皆可見到他的身影。近年,他每周為《明報》撰寫專欄《Ghost on the Shelf》,2021年末出版的《非常讀》就是該專欄部分文章的結集,充分展現他機智和幽默的一面。

書架上的幽靈

這本選集題材廣泛,當中不少文章都與書本有關,既涵蓋新近文學,也有談論經典名著。由於他的小說作家身分,大部分文章跟慣常所見的書評不同,不但充滿洞見,也很具玩味。董啟章在序言中表示,自己希望透過非一般的讀法,在這個疫情起伏不定的非常時期,為讀者帶來不一樣的啟發。專欄名稱《Ghost on the Shelf》除了是玩日本動漫名作Ghost in the Shell的食字,也來自他對圖書館和書架充滿小說氛圍的聯想:
「我喜歡在書架之間的通道漫無目的地遊走,讓指尖輕輕掃過那些殘舊的書脊,呼吸那微微霉壞的紙張的氣息。圖書館是一個巨大的墳場,表面上好像了無生氣,但只要你懂得召喚,歷史上所有曾經活潑的靈魂,都會倏然冒現,向你講述另外的時空的秘密。在圖書館裏,我感到戰慄,也感到安寧;我感到渺小,也感到豐盈。」1
與作家隔空對話

面對名作家甚至流行作家的作品,我的閱讀水平只足夠在外圍駐足觀賞,甚至只是品讀文字的層次。但董啟章這位非一般的作家級讀者,即使面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毫無懼色,不但能夠精準點評文字風格,還深入小說故事的核心,翻開層層面紗,與站在背後的作者們對話,試圖扣問他們的創作意圖。《車諾比的悲鳴》是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的口述歷史作品。董啟章以簡單文字準確勾勒出她寫作的紋理:
「亞歷塞維奇的筆法是低調的。她盡力避免煽情,但這並不表示她只是旁觀,冰冷地呈現事實。相反,她最在意的不是重整事實。書中並沒有對事故來龍去脈作詳盡交代,也沒有如一般偵查報導揭露事件的政治責任。她的重點是人的感情和關係。不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是人與土地的感情。行文中幾乎沒有加入作者的叙述和旁白,完全是受訪者的聲音的自然呈現。當然作者肯定做過編輯和剪裁,但效果上盡量保留口述時的原貌。」2

早於2002年就以《公園生活》獲得芥川獎的日本作家吉田修一,在2019年出版的《國寶》是上下兩冊、以歌舞伎為題材的巨作,評論譽之為是他出道20年以來的代表作。面對這位晚他一年出生(1968年)的日本文壇高手,董啟章除了對作品表達欣賞,也坦承失落之情,因為他期望吉田能夠以小說這技藝跟歌舞伎比拚,作為最高的致敬方式,但他覺得吉田在這機會面前卻步了,沒有進行更純粹和徹底的挑戰。雖然董啟章的《體育時期》也曾搬上香港的舞台,但吉田的多部作品均改編為日劇和電影,也許他的商業考慮會比董啟章來得多吧。
「​我不禁想,是吉田修一還太年輕嗎?五十歲的小說家,還未到出手挑戰歌舞伎大師(不是挑戰歌舞伎題材)的年紀嗎?他是不是太心急?是否應該把這題材再浸淫十年,到六十歲的時候才來寫?還是他的野心不夠大,覺得做到現在這個程度已經心滿意足?說穿了,就是他沒有想成為「國寶」的慾望。他只想當一個成功的而又具文學質素的通俗小說家。」3
作家中的作家

看過董啟章拆解一眾名家的作品從容不逼,舉重若輕,就深明「讀得好才能寫得好」此言非虛。以他的閱讀和評賞能力,相信大家也很有興趣知道能夠令他拜服的作家吧。書中,董啟章談及多位他喜歡的作家,包括俄國短篇小說和劇作巨匠契訶夫(Anton Chekhov),但令他最着迷的,則要數他認為「擁有二十世紀文學家的最強大腦」的意大利作家依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以及阿根廷魔幻大師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談及後者的佳作是,董啟章也難掩興奮激動之情:
「波赫士小說藝術中最精奇的招數,就是把長篇的構思以短篇的形式寫出來。與其親自去寫這些長篇,不如假想它們已經被寫出,然後以短篇來講述它的特色……這些短篇全部都精巧無比,完美地融合哲學與奇想,把思考美學化而不減損思考的力量,把文學哲學化而不減損文學的美感。把波赫士稱為玄談文學的霸主可謂毫不誇張。」4
除了兩人的作品外,董啟章還介紹了很多的經典名著,有意大利的《神曲》和
《十日談》,也有中國的《莊子》。如他一路以來的實踐,他致力希望作品能夠與年輕人對話,因此介紹這些作品時,他特別找出有趣的角度切入,例如他說《莊子》是中國經典中最好笑的書和以喜劇甚至電玩角度來看《神曲》等。這些看似為了吸引眼球的立論背後,卻是建基於他精銳而獨到的閱讀。讀過他以下對《追憶似水年華》的描述,我也很希望有天能夠沉浸在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曼妙無邊的回憶國度而沒有昏睡過去:
「就只說開頭那幾頁,足可以讓你來回反覆地品嘗千百次而不膩。語感的豐厚,節奏的靈動,思考的精妙,情感的纖細,教人每每忍不住點頭拍案,頻呼「對啊!對啊!真的是這樣呀!」那是一種近乎真理的效果。你會感到有人給你揭開了人生的秘密的快慰。」5

日本文學之緣

如果各位跟我一樣,對日本文學深感興趣的話,這本書也會看得趣味盎然。除了吉田修一外,董啟章在書中也有專文談名著《源氏物語》等日本作品。對於近年大熱的動漫《鬼滅之刃》,本書收錄了他多達4篇專文,透過日本鬼怪傳統來深度解讀作品的文化源頭,頓時令我產生觀賞的興趣。

董啟章在文章中介紹了一位日本作家友人,名為中島京子。他跟著她在日本尋訪東京的文學名勝,寫成了兩篇非常精巧的文學遊記。中島京子在2010年憑《小小的家》贏得第143屆直木獎,2014年作品改編成山田洋次導演的《東京小屋》,另一作品《漫長的告別》也在2019年搬上大銀幕。這位甚有來頭的作家,更是董啟章《地圖集》日文版的合譯者。2014年,董啟章成為第25屆香港書展的「年度作家」,中島京子也是其中一位嘉賓講者,與他以「行動生活─文學與現實生活」為題對談。

當年發布的新聞稿引述了董啟章在散文集《在世界中寫作,為世界而寫》中寫下的:
「身處混亂的世界,人們總是當局者迷,未必能夠即時反思社會事件的各方各面。唯有文學,把亂象重新組織,讓我們可以梳理出事件背後千絲萬縷的關係,令我們再次反思事件。」6
讀罷此書,我想,如果董啟章生於日本,成功進軍日本文壇,以他的才華、努力和專注,今天會否更勝吉田修一,甚至是可與村上春樹比肩的大作家?我帶著這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蓋上這本非常好讀的《非常讀》,記下他極力推介的幾位本地作家的名字
(蔣曉薇、黃敏華、紅眼、黃怡,繼而翻開他寫到淚流、獻給這個他最愛之地的一封情書—《香港字》。

《非常讀:董啟章隨筆集》
作者:董啟章
出版社:明窗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1-11
頁數:220

2019年9月1日星期日

At Least He Never Walked——村上春樹談跑步


村上春樹1970代末以小說出道,一直深受日本讀者歡迎,如今也在世界文壇揚名,經常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村上的吸引力不止於小說創作,不一樣的人生風格也讓人津津樂道。村上酷愛音樂,寫小說前曾經營爵士酒吧,擁有近兩萬張爵士及搖滾樂唱片和其他音樂收藏,是不折不扣的爵士迷。他去年將所有音樂收藏捐贈母校早稻田大學,成為一時佳話。

閱讀村上小說,爵士及搖滾樂的拍子會流淌在字裡行間,滲透他高超的音樂鑑賞造詣。除了熱愛音樂,村上也是長跑發燒友。他1979年出版第一本小說《聽風的歌》,1982年秋天開始練習長跑。最初開始跑步,是因為長時間坐著寫作,需要通過運動減肥,想不到後來真的愛上了長跑,持續至今。

完成超過30場馬拉松賽事

身為作家,村上以多產見稱,至今完成超過20本小說,遊記和散文集等非小說作品更有數十本。他的長跑成績同樣亮麗:1983年模仿古代希臘勇士,以相反方向獨自從雅典跑了42公里到馬拉松,完成了人生首個馬拉松,之後不斷到各地參賽,完成多個大型賽事。不少跑手視為終極目標的波士頓馬拉松,他就參加了6次。



What I talk about when I talk about running是非小說類作品,以他如何備戰2005年紐約馬拉松為主軸,加上多年參賽心得,分享他在長跑運動累積的經驗。本書亦提及他1996年在北海道完成的100公里超級馬拉松,以及參加三項鐵人賽的經歷。書名的意念來自Raymond Carver 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是他其中一位最喜歡的作家。

寫小說是埋首案前天馬行空;長跑卻是體力極限的挑戰。表面看來,兩種活動一靜一動,一文一武,很難有任何關連。但村上指出,要做好這兩種看似無關的事,背後依靠的是相同的條件。

寫小說需要專注和耐力

村上說,要成為出色的作家也好,跑手也好,最重要的都是天份。然而,只有極少數人真正擁有天賦,例如莎士比亞、巴爾札克、狄更斯等,大部份作家都要依靠專注和耐力來推動創作。事實上,雖然村上從事小說創作,個人生活卻是非常規律。他習慣每天早起、寫作、午睡、跑步、看書和聽音樂,各種安排都會按時專注做好。練習長跑正可提升專注和耐力,有助小說創作。他在書中寫到:

Most of what I know about writing I’ve learned through running every day. These are practical, physical lessons. How much can I push myself? How much rest is appropriate?...... How much should I be aware of the world outside, and how much should I focus on my inner world?
我對寫作的認識,很多都是從每天的跑步練習學會的。跑步是實實在在的體能訓練。我離自身極限有多遠?多少休息才算恰當?……我應該有多留意周遭環境,對內心的挖掘又該多深? (筆者中譯)


長跑刺激村上思考以上問題,把小說和跑步這兩個看似不相干的世界緊扣起來。小說創作是長時間的鬥爭,作家需要保持良好體力,這正是長跑的好處之一。他又提到,人經常受情緒、回憶及意念侵襲,但跑步時可以進入空靈狀態(I run in order to acquire a void)。大概因為創作時,作者需要投入靈魂深處,人性好壞都要照單全收,過程釋放很多負能量。因此,長跑令人保持足夠體力,暫時放低雜念,釋放正能量,從而幫助人在創作路上跑得更遠。

書中亦提到村上天生適合長跑的一些原因。例如,他跑步時的心跳速度與普通人走動時相約,使他可以支持長時間的運動。好的小說需要作者長時間閉門造車,構思劇情人物性格等,與長跑時在路上不斷重覆簡單的動作很相似,都是非常孤獨的一件事,而村上正正是慎獨的人。



世上有一種作家不但文筆好,小說佈局精緻,創作力豐富,生活也過得精彩,村上就是一個例子。當有天離世,他希望墓碑碑文會是這樣的:

Haruki Murakami
1949-20**
Writer (and Runner)
At Least He Never Walked

村上非常重視跑手的身份,稱只要在比賽,無論多辛苦都會保持跑步姿勢,不會淪為走路,這就是碑文中At Least He Never Walked 的意思。事實上,村上曾經以不足3小時30分的成績完成全程馬拉松,以業餘跑手來說實屬佳績。快50歲時,仍能經常保持4小時內跑完全程,足見他狀態之佳,訓練之勤。

我認識數位村上迷,本來不愛做運動,看完此書後都嘗試跑步,甚至完成10公里賽。近年世界各地興起馬拉松熱潮,村上等人的推波助瀾絕對功不可沒。

村上深厚的音樂鑑賞力和豐富的長跑經驗,為這位日本國寶級作家增添傳奇色彩,跑手作家的稱號更是實至名歸。

參考文章:

2019年8月10日星期六

讀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


1892年生於東京的芥川龍之介(1892- 1927),不但是日本大正年間的文壇巨星,更是日本近代文學的象徵人物。可以說,要了解日本文學就無法繞過芥川。他以短篇小說揚名,野人文化出版的芥川作品集搜羅了數篇著名短篇小說,並以「羅生門」一篇為結集命名。

第一篇故事「羅生門」是關於一個被解僱了的男子,正面臨餓死與做賊的抉擇。故事發生在京都,當時京都十分窮困,男子看見一個為了謀生在剝死人頭髮的老婆婆,對劣行心生厭惡,但自己同樣受窮困壓迫,為了求生竟生變,搶去婆婆的衣服,揚長而去。

第二篇故事「鼻子」關於一個鼻子特別長的和尚,千方百計弄短了鼻子。他興高采烈,以為從此不用再被取笑。誰料被取笑得更厲害。此中對和尚周圍的人那種人性的刻畫,利己主義和妒忌的描述,令人拍案叫絕。

「蜘蛛之絲」和「地獄變」

第三篇故事「蜘蛛之絲」關於一個墮落到地獄的罪人。落地獄前,這罪人曾見過一隻蜘蛛而沒有踏死,佛祖因此動了慈悲,放下一條蜘蛛絲,讓他從地獄攀回地面。他向上攀,離開地獄時,他看見很多和他一樣的罪人,也跟著他後面,一個個攀爬他的蜘蛛絲。他害怕蜘蛛絲會斷,同時也覺得那些罪人不值得救,因此把其他罪人踢下去。結果蜘蛛絲斷了,這罪人跟其他人也跌回地獄。

第五篇故事「地獄變」關於藝術家的追求。故事主角是一個不討好但完全忠於藝術的畫師。他對人冷酷無情,畫畫時為了追求完美,不惜要弟子受盡不人道的苦楚。有一次,他的主公要他親自目睹深愛的女兒被活活燒死,以給他靈感去畫一幅地獄變的屏風。結果他為了畫畫,不顧女兒的哀鳴,一邊看著她活活燒死,一邊創作,更在藝術的創造中得到狂喜。

第六篇故事「竹林中」關於竹林中發生的命案。一名年輕武士帶著妻子穿過樹林,突然出現一位強盜,引誘武士進入竹林。結果武士被殺,妻子一去無蹤。跟據強盜、武士、妻子和其他人的口供,誰人殺死武士,竟出現三個版本:第一是強盜殺了武士,第二是妻子殺了武士,第三是妻子要求強盜殺死武士,各有各的說法,無法重組事件的經過和真相。

「竹林中」才是真正的「羅生門」


黑澤明曾以「羅生門」為名拍過電影,故事夾雜了「竹林中」和「羅生門」兩個故事。「羅生門」已成影史經典,很多人以為武士在竹林中被殺,卻出現不同版本的小說就是「羅生門」。現在,我們都愛用羅生門比喻不同人對同一事物有不同理解,莫衷一是,真相難辨的情況,但這其實來自「竹林中」。

第七和第八篇故事「侏儒的話」和「某個傻子的一生」都是他一些人生感悟,如關於人類的愚蠢與荒謬,表現出一種厭世的態度。

短短11年的創作生涯

芥川的創作生涯並非一帆風順。191511月的《帝國文學》雜誌登出「羅生門」卻不獲好評,令他心灰意冷。芥川之後在《新思潮》雜誌發表「鼻子」一文,卻受到當時的文壇泰斗夏目漱石(1867-1916)讚賞,夏目更向芥川送上親手寫的鼓勵說話,令沮喪的芥川決定以寫作為業。芥川亦因而認識了夏目,並成為他的入室弟子。

1916年正式踏進文壇,1927年服藥自殺,結束35年人生,創作生涯只有短短11年,作品卻流傳極廣,很多是日本國中生必讀的經典。芥川死後,他的好朋友菊池寬以他為名成立了芥川獎,獎勵文壇新秀,曾得獎的包括村上春樹、石原慎太郎、大江健三郎等日本文壇名將。



芥川的小說,被當時的人評為類近西方小說的風格,這可能和他在大學修讀英國文學有關。芥川其實很仰慕夏目,而夏目的小說也很有西方風格,對人類心理有深入描寫,對芥川影響不少。芥川也很賞識太宰治(1909-1948)。他們三位先後活躍於20世紀上半頁的日本文壇,一脈相承,是愛好日本文學的讀者必讀的三位作家。

2019年7月1日星期一

以字之名——重看電影《字裡人間》


在這影像氾濫和數碼至上的時代,實體字典無疑顯得過時:用的人少,愛的人更少,願意為此默默付出,甚至貢獻生命的,更是絕無僅有了。《字裡人間》就以編輯辭典這個非常獨特,看似沉悶無比的題材,炮製出一個充滿驚喜和趣味的人情故事,體現出日本人認真、團結、重視傳統的優良特質,看後教人心生敬佩。

主角馬締光也是名副其實的文字狂,整天與書本為伍,卻因為過度沉迷而與世隔絕,嚴重缺乏社交能力。雖然在出版社上班,卻要負責書本銷售工作,木訥內斂的他自然力不從心,吃盡苦頭。碰巧該出版社的辭書部要編一部切合新時代的辭典,馬締獲即將退休的優秀編輯慧眼相中,從此找到一生志業。為了這部字典,他開始了長達十多年的搏鬥,歷盡種種困頓和挑戰。但是,這過程讓他得以重新認識文字,嘗到了友情和親情的滋味,更覓得相伴一生的最愛。



可以說,這是一部以字典為主角,向文字致敬的電影。辭典名為「大渡海」,就是寓意辭典為文字海洋的一葉扁舟,讓人們得以乘風破浪,透過文字溝通而拉近距離,到達心中期盼的彼岸。雖然有文字為伴,但馬締其實面對無邊際的孤獨。他會夢見自己掉進大海,儘管拼命掙扎還是不斷下沉,沒有人施以援手。幸而,文字給了他勇氣,讓他克服溝通的恐懼。片尾一幕,馬締和妻子小香一起面朝大海,作出一起生活的承諾,含蓄而真摯地呼應了這個主題。



這種互相扶持,互相成全的精神,也充分體現在編輯部的群策群力。在資深隨和的教授指導下,部門各成員得以各展所長,在自己的領域上發揮才能。為了讓病重的教授能夠及時看到心血結晶,骨幹成員盡最大努力在死線前趕工,結果這種拼搏精神深深感染了新加入的年輕員工。他們不辭勞苦的連夜趕工,雖然最終未能如願,讓教授走前一睹成果,但其態度完全展現出對工作和團體的尊重,以及專師重道的精神。這對刻下面對嚴峻的老人問題,社會急劇轉變帶來種種不安的日本社會,無疑是充滿力量的鼓勵。

片名《字裡人間》,比原著小說名稱《啟航吧!編舟計畫》更有畫龍點睛之效。當過校對和喜愛閱讀的我,現在也是天天與文字打交道,此片實在看得格外投入和感動。小人物和大時代的較勁,展現出不平凡的奮鬥精神;書紙上印著的一字一詞,折射出千百樣的人間風景。

2019年6月23日星期日

只想回到過去 繁華盛世下的《大亨小傳》


清代納蘭性德云「人生若只如初見」傳誦至今;今人周杰倫唱《回到過去》依然引起無數共鳴。人生在世,難免面對一連串的失落與遺憾,不少人都希望撥回時鐘指針,讓光陰回帶,挽回段段錯過或糟蹋了的關係。美國經典小說《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又譯為《了不起的蓋茨比》,被譽為歷來最偉大的美國小說。蓋茨比的了不起,不在於他成功脫貧,晉身上流社會,土豪般地炫富,而是他不惜傾盡一切都要回到過去,為的只是重溫美好舊夢。透過費茨傑羅(F. Scott Fitzgerald)精雕玉砌的文字,這個以爵士年代為背景的悲劇愛情故事終成世界文壇不朽之作。

費茨傑羅
1920年代的美國,是縱情享樂、紙醉金迷的浮華時代。歷經一戰躍升世界一哥的美國經濟蓬勃,投機風氣也吹得正盛,男男女女在爵士音樂伴奏下紛紛起舞,醉生夢死,酒氣財色無一欠缺,禁酒令形同虛設。目睹戰爭殘酷又觸覺敏銳的「失落一代」,因傳統價值徹底崩潰而失去方向,盲目的拜金主義也令他們無所適從,他們走向頹廢的享樂主義,卻無法掩蓋內心的空虛。於是,他們用各種藝術形式刻畫當時的社會狀況,費茨傑羅就以《大亨小傳》這部僅百多頁的小說,濃縮了整個美國社會,成為了那個時代無出其右的代言人。
 
載歌載舞的爵士年代
小說的敘事者尼克(Nick)是中西部的富家子,戰後希望到東部買賣債券發大財。他在東卵(East Egg)落腳後與住在隔岸的表妹黛西(Daisy)聯絡,得知當地有名叫蓋茨比(Gatsby)的富豪就住在對岸。蓋茨比的富有程度相當誇張,只要到過他周末狂歡無度的嘉年華派對,無不膛目結舌,但是無人真正清楚他的過去和財富來源。尼克對這位富豪很是好奇,不料很快就受邀參加派對,還和蓋茨比成為好友,得知他過去種種不為人知的祕密,而正是這些秘密令他走向毀滅。我們透過尼克的眼光和筆觸,見證一個美國夢的興起與衰落,如夢幻泡影,正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兩個電影版本的蓋茨比和黛西

已經有花不完的鈔票,為何蓋茨比仍執意回到過去?出身貧窮的蓋茨比當年與富家女黛西相戀,因戰爭而分離,黛西等候數年,最後還是選擇與富裕的湯姆(
Tom)結婚。湯姆代表傳統的上等階層,有錢有權,可以隨意出軌玩弄女人,甚至犯事也可逃之夭夭,窮人在他眼中不是玩物就是螻蟻。然而,蓋茨比一直沒有忘記黛西,甚至把空洞膚淺的她無限美化為完美的象徵,成為他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婚姻有名無實的黛西重遇蓋茨比後也愛火重燃,更令蓋茨比相信自己有能力對抗湯姆,把黛西搶回來。可惜,透過不法手段致富的蓋茨比在湯姆面前也是不堪一擊,最終更招致殺身之禍,結局無比蒼涼。看盡這一切而又願意陪伴他走完最後一程的,就只有尼克。

費茨傑羅與海明威

海明威(
Ernest Hemingway)經常與費茨傑羅相提並論,可謂當時美國文壇雙壁。與海明威克制簡練的文字不同,費茨傑羅下筆非常感性,充滿奪目的色彩,節奏感強烈,如同在演奏爵士音樂,張的比喻和形容有時甚至到了濫情的地步。但在《大亨小傳》,這種文字風格跟蓋茨比這個悲劇英雄和那個醉生夢死的年代完美結合,互相呼應,成就了一部充滿生命力,讓人百讀也無法窮盡其涵義的傑作。跟不少讀者一樣,我是因為讀了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而對這本書產生興趣。村上透過主角渡邊表達他對此書的熱愛:「《大亨小傳》一直是我心目中最棒的小說。我一心血來潮就從書架上拿出《大亨小傳》,隨便翻開任何一頁,便專心入神地讀起來,成為一種習慣,從來沒有一次失望過。沒有一頁是無聊的。我想為什麼這麼棒呢?而且想把那種棒的感覺傳達給別人。」

《大亨小傳》於1925年出版,深深地叩問了人人嚮往的美國夢,爵士時代也隨1929年的經濟大蕭條而告終,使此書如同成為一則警世寓言。蓋茨比的美夢破碎,但其實他眼中虛幻的夢,又是否值得追求呢?差不多一百年後,我們的祖國終於富強起來,高舉中國夢的旗幟,正與美國爭一日之長短。《大亨小傳》刻劃的人性和對夢想的探討,套用在當今時代絲毫沒有過時之感。來讓我們再次重溫此書美得無以復加的結語:



2019年6月16日星期日

讀遠藤周作的《沉默》

先說一點有關天主教東傳日本的歷史。耶穌會士聖方濟·沙勿略(Francis Xavier)於1549年抵達鹿兒島,成為第一位踏足日本的天主教傳教士,自此,九州、京都和江戶地區地區都陸續有日本人受洗成為天主徒。豐臣秀吉於1586年出任太政大臣,成為日本最高掌權者,他改變以往對天主教的寬容政策,開始迫害天主教徒,宣布天主教為邪教。1597年,豐臣秀吉下令在長崎西坂將26名天主教徒處以焚刑。德川家康建立幕府政權後,繼續對西方宗教採取強硬政策,更於1614年把所有天主教神職人員驅逐出境。

儘管德川政權對天主教的高壓政策,仍有來自歐洲的司祭不忍信徒無人牧養,或明或暗地留在日本,費雷拉教父就是其中一位留下的神職人員。這位教父在大公教會中有祟高地位,但卻突然傳來他扺受不住逼迫而棄教,羅馬教廷對此感到極大震撼,並於1635年派出費雷拉教父三位學生卡爾倍、馬太及洛特里哥神父到日本查明究竟,三位司祭於1638年搭上遠赴日本的重任,亦揭起遠藤周作著名小說《沉默》的序幕。


島原天草之亂

三位神父自葡萄牙出發,但只有卡爾倍及洛特里哥兩位能成功到達日本。當時的日本實行封建統治,各地大名臣服於德川幕府,武士向藩主效忠,百姓又儼如武士的奴隸,因苛稅和雜役而生活在極度困苦中。三位神父在遠赴日本時,日本就發生夾雜由信仰衝突、高壓政治和苛捐重稅等原因造成的島原天草之亂(1637—1638年),近4萬名起義的天主徒在事件中被幕府軍鎮壓而喪生。踏足日本的洛特里哥親眼看到百姓像牛馬一樣工作,像牛馬一樣死去。西方來的神父把百姓當人看待,讓他們體會到溫暖,打動了不少日本農民相信天主。

為找出恩師費雷拉教父被指棄教的真相,卡爾倍及洛特里哥兩位神父首先要找出日本的信徒。在島原之亂後,日本基督徒再無法接觸到神父、修道士,處於非常孤立無援的狀態。但信徒仍會小心掩飾身份,甚至故意表現得像佛教徒一樣。兩位神父在澳門認識了一名日本信徒吉次郎,並在他的協助下來到日本,接觸到這些隱蔵基督徒。在簡陋的農家中,兩位司祭在微弱的燈火中與這些衣衫破爛的農民信徒在暗室裡偷偷進行敬拜,感受到在歐洲無比輝煌的天主教,是如此卑微地在日本存活下來。

雖然天主教是這樣卑微地延續,但官府仍然盡一切辦法把信徒找出來,再施以酷刑,務要迫使他們棄教。而測試信徒是否棄教的其中一個方法就是「踏繪」,即要信徒踐踏一塊嵌有聖母和聖子像的木板,並在聖像上吐口水,罵聖母為妓女。吉茂和一蔵兩名村民最終因做不出「踏繪」這種事而被認定為信徒,更因此被綁在海邊十字架形的木柱上,潮漲時海水會浸至他們頭部,大浪翻起時更會把整個人吞沒。被這種叫做「水磔」處罰的人不會馬上死去,而是會在兩三日間身心俱疲而死。 

禁教以來,日本信眾群體雖然受盡官府的追捕、拷問以至濫殺,但仍至死不悔。在看到吉茂和一蔵連唱詩歌的氣力都用盡時,在極度痛苦的呻吟聲中斷氣,洛特里哥神父不禁要向他的神發問,為何祂一直沉默不語,像是看不到日本信徒的痛苦,而神在人的受苦中保持沉默亦是貫穿全書的主題。

看到教徒在「水磔」死去,令洛特里哥問上主為何只沉默不言,不介入拯救祂的子民。因為官兵的搜捕,洛特里哥與卡爾倍被迫要分開逃跑,後來因被吉次郎出賣而被官吏抓著。洛特里哥神父在被監禁時聽到別的囚牢傳出信徒背誦主禱文的聲音,令他點燃出一點希望,可是剛出現的信心又立刻被殘忍的濫殺而消滅—在毫無先兆下,其中一名被囚的單眼日本信徒被斬首。

請不要再捨棄我

洛特里哥為日本信徒的死而感到震驚,令他更不安的是,在一條生命失去後,信徒受刑的庭園仍然寂靜,蟬繼續鳴叫不停,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洛特里哥再度向神發問:「請不要再捨棄我,不要再莫名其妙地拋棄我們。」為再次摧毁洛特里哥的信念,官吏帶他去到一個山頭,他看到卡爾倍神父在遠處的沙灘上,官吏把用草蓆綑綁的日本信徒趕上小舟,並把他們從舟上推進海中。為了拯救他們,卡爾倍神父一面游向大海,一面懇切禱告,可是神沒有回應,他在神的沉默中葬身海中。

與天主教周旋多年令官吏明白神父都不怕死,讓神職人員有殉教的機會,反而會令信徒的信念更堅定,而唯一能打擊信徒信心的是迫使來自歐洲的神職人員棄教。於是官吏把洛特里哥關在囚室中,並找來數位他認識的信徒,再把這幾位男女信徒手腳綁起,無法動彈地倒吊放入地穴中,更殘忍的是,為延長受苦的時間,信徒耳後會被穿小洞,血從小洞、口和鼻中慢慢滴出,而在受苦的過程中則會不斷發出呻吟聲。

洛特里哥神父原以為這是看守囚室的獄卒發出的鼻鼾聲,已棄教並改名為澤野忠庵的費雷拉教父突然出現在囚室外,跟他的徒弟說,這是信徒在「穴吊」時發出的呻吟聲。費雷拉說他也試過被「穴吊」三天,卻沒有說出一句辱罵神的說話,費雷拉還說受刑的日本信徒已表示願意棄教,只是因為當日的他,今日的洛特里哥不肯棄教而要繼續受「穴吊」的痛苦。如他的恩師一樣,當洛特里哥神父聽到信徒們悽慘的叫聲時,他再也忍受不住良心的煎熬,把腳踏在聖像上,棄教了。

「穴吊」的呻吟聲刺透洛特里哥的心。為了拯救這些為他受苦的信徒,洛特里哥不得不放棄信仰,出賣神,失去救贖。當洛特里哥回想吉茂和一蔵受「水磔」的刑罰,單眼日本信徒被斬首,卡爾倍神父耗盡氣力而死於大海,信徒因「穴吊」而發出呻吟聲,他禁不住埋怨神為何不幫助信徒脫離痛苦,為何一直保持沉默不語。當要踐踏他一生視為最聖潔的東西時,一把聲音跟他說,「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是為了要讓你們踐踏才來到這世界,為了分擔你們的痛苦才背負十字架。」 

沉默中我聽見祢的聲音

在踏繪的一刻,洛特里哥以為自己背叛了天主,卻感到基督的寬恕和憐憫。他說在沉默中我聽見祢的聲音(It was in the silence that I heard your voice) ,但洛特里哥的信仰卻從此得以重生。為了其他人免去痛苦,他甘願背負棄教的汚名在日本生活下去,並被迫取了死去的岡田三右衛門的日本名字,並接收了他的妻子。他原本以為來到日本去為天主而戰,最終卻徹底地變成一個棄教的日本人。

在洛特里哥心中,帶他到日本的吉次郎最初是一名狡猾、懦弱、卑屈、膽小的基督徒,經常因捱不住逼迫而背叛信仰,更試過因被官兵威迫而出賣洛特里哥,令他被捕,亦使洛特里哥非常看不起他。但吉次郎屢次向洛特里哥申辯,他天生是弱者,無勇氣像信仰強者般殉教。在洛特里哥棄教之後,吉次郎仍想向他告解,尋求神的寬恕。此刻,洛特里哥再不厭棄他,說信仰中沒有強者和弱者之分,弱者經歷的痛苦不比強者少。

記得《沉默》於數年前由馬田·史高西斯拍成電影,無論看電影或書都令筆者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尤其不想看到、讀到信徒被無理折磨至死的片段,而每當洛特里哥神父質問神為何沉默時,都會勾起筆者的共鳴。神為何容許苦難和不義發生?而在人受難時,神在哪裡?為何沉默?這些對苦難的詰問是基督信仰最難回答的問題。

洛特里哥神父最後在日本終老,不但不能為神傳揚天國的福音,還要幫助幕府設法抵抗天主教傳入日本。可以說,他的人生是徹底的失敗。但洛特里哥神父在連番詰問神為何沉默後,他卻發現了基督的新形象。歐洲人認識的基督是一位戰勝了死亡,充滿大能的勝者,在日本,洛特里哥神父看到的卻是一個貧窮、無力、無能、遭人踐踏的基督。洛特里哥初到日本時,吉茂送給他一個質地粗糙的十字架,在他老死日本時,他手中仍拿著這十字架,亦是這以弱者姿勢出現的神一直陪伴他在日本經歷了無數風雨。如他所說,他沒有放棄他的神,他只是以別的形式愛他的神,用新的角度來了解基督的愛。

2019年6月9日星期日

為精讀正名 悅讀經典作品



文字凋零是數碼年代的全球化現象。在人文基礎尤其薄弱的香港,本地學生語文水平每況愈下,母語教學拖低英文水平是無可避免,但當局曾為替公開考試洗脫背誦之名而取消範文,不但沒有幫助學生思維變得靈活,反讓他們少數接觸優秀文字的機會都沒有,以至學生屢屢犯下缺乏基本常識的語文錯誤,讓改卷的哭笑不得,也讓教學的搖頭嘆息。

讀余非的沒有範文的日子--細心讀經典外國文學(1),深感他是對文字和教育都非常執著的有心人,為推動本地學生的閱讀和寫作不斷努力。他是作家,也是教師,更是位出色的讀者。幾重身分和深厚經驗,讓他的文字寫來深入淺出,既能夠觸及作品精妙細微之處,又能夠照顧學生和老師的閱讀需要。相對寫作,余非更重視閱讀,
認為沒廣泛深入的閱讀基礎,寫來的作品只能是皮毛的小情緒和小聰明,容易讓人自我膨脹。他進一步強調,不但要讀,更必須挑好的東西來讀,才不會被壞作品污染。經典作品,就是具備大量優秀條件而且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作品,是提高讀寫能力的不二途徑。

在本書,他為自己設下了不可能的任務,為沒有範文又想讀範文的中學生開書單。要知一般報章社論也嫌長的年代,要沒閱讀習慣的學生捧讀經典有如天荒夜談,沒有深厚的閱讀基礎和教學經驗,不可能選得好和講得好。余非挑選的九個作家,橫跨美歐拉美,新舊兼備,每個均以數篇主題突出的文章引介,透過原文節選和解讀,示範如何從中看出其精妙之處,以及作品之於現代的意義,附設的教學指導也很有參考價值。

經典文學就是對人性最精妙深刻的觀察和表達,這也是作品能夠跨越時空和地域流傳下來的原因。去年,中學文憑試中國語文科終於重設範文,但只限12篇文言文範文,外國經典文學仍是失落的拼圖。自己也是在範文時代過來人,深明若教者不得其法,不但無法改善學生的語文能力,更極可能扼殺他們的閱讀興趣。看著余非精彩到位的拆解,精讀不再是那些雞精讀物的「精」,而是精度閱讀的「精」。這本百來頁的書,讓語文系畢業的我上了一課很充實的外國文學課,他大力推薦史坦貝克的《小紅馬》,已在必讀之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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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20日星期六

習茶道的幸福 看電影的美好——《日日是好日》影評


2018年底上映的電影《日日是好日》,改編自森下典子的原著《日日是好日─茶道帶來的十五種幸福》。小說透過主角學茶25年的經歷來談人生,對四時變化和五官感受都有細膩描述。大森立嗣運用電影的畫面和音效填補文字留下的空白,更形象化地呈現小說的意象,讓觀眾更容易投入原著絢麗多姿的五感世界。


日本平安時代的僧人最澄和空海把茶的種子從唐代中國帶回東瀛,茶道自此傳入日本。到戰國時代,「茶聖」千利休將之發揚光大,成為日本文化一大支柱。他對美非常執著,曾回答織田信長:「美,是我說了算。」利休對茶具、書畫、建築,飲食、庭園都有獨到的美學觀。從他開始,茶道才真正超越味覺享受,昇華為美的體會。在電影《日日》的鏡頭下,無論是茶具、茶室、茶會,以至茶人都極具美感,吸引我一看再看。

生死難料 枯榮無常

電影以茶道為主軸,多幕戲都是拍攝武田老師向典子和她表妹美智子(原著的道子)教授茶道的過程。在老師的小茶室內,榻榻米上沒一件多餘雜物,只有數件簡單茶具,加上壁龕的插花和書畫,給人窗明几淨的感覺。在這簡單的場景,總是身穿和服的老師向打扮端莊的典子和美智子傳授茶道,這幅由茶室、茶具、茶人組成的畫面傳達出一種簡樸美。雅緻的茶室旁是一個日式庭園,庭園的翠綠對比茶室的素淡,色彩反差已是一種視覺享受,加上茶人的嫻雅舉止,便是一幅很有意境的人物畫。


每年11月上旬,日本茶人都會將5月採摘後裝起的茶葉解封,用地坑上的火爐來泡茶,是為茶人的正月。電影有幕講述老師在一次正月的茶會向學生分享「一期一會」,囑咐大家要珍惜每次沏茶、茗茶的機會。茶會完結後,身穿和風披肩的典子跟同學雪野走進一條滿地紅葉的小巷,談起「一期一會」。雪野向典子談及千利休的故事,說在戰國時代的亂世,今日見到的好友,明天可能已不在人世,所以人人都會抱持最後一次見面的心情相聚。到此,她們在鏡頭前停下,看著肅殺秋色,聽著颯颯秋風。這幕不但唯美,更拍出了生死難料、枯榮無常的味道。


瀑布的隆隆水聲

電影鏡頭拍得美,聲音的處理亦帶禪味,雨聲中悟道一幕便拍得非常精彩。在這幕戲,典子正迷惘是否要繼續學茶,茶室外卻下起滂沱大雨。鏡頭落在閉上雙目的典子,雨勢由小變大,撞擊樹葉、屋簷、石水砵的聲響此起彼落。觀眾與典子在雨聲中一起領悟字畫「日日是好日」5個字的深意。另一幕拍攝典子欣賞壁龕只寫上「瀧」(即瀑布)的字畫,鏡頭一路拍典子看字畫,一路把字畫長長的墨汁變成瀑布飛濺的水花。瀑布水聲隆隆,觀眾不但看到典子像被水沾濕的表情,更感受到她打開心扉,走進書畫精神世界的滿足。

原著的道子並不特別搶鏡,但電影的美智子卻有不少戲份,有些更是小說沒有的情節如美智子在溪旁向典子告別一幕便很悅目:坐在清溪旁的她向典子說感到工作缺乏意義,計劃回東北老家相親。當知道美智子不再一起學茶時,典子低頭不語,只餘潺潺水聲。導演透過這含蓄而詩意的畫面,娓娓道出人生孤獨的況味,餘韻無窮。


電影由黑木華飾演典子,多部未華子飾演美智子,武田老師一角落在國寶級演員樹木希林身上。導演選角獨到,黑木華不如新垣結衣石原里美等耀眼,但穿上便服和束起馬尾的她卻散發鄰家女孩的親切。她表情含蓄,演活典子的內斂和尋找理想過程的不知所措。電影一幕講述典子被老師批評沏茶手法不夠純熟,又碰上婚姻計劃觸礁,在人海中頓時迷失方向。她獨自站在月台上,先是若有所失,進而哭崩,層次非常複雜,但黑木華拿捏得恰到好處。現年29歲的她早東京小屋的回憶》(2014綻放異彩,其後主演夢之花嫁成熟。年紀尚輕就有此功力,前途無可限量。


日本美學的物哀精神

原著用未經污染的山間水來形容武田老師動作的優美。導演選擇樹木希林扮演這位舉止文雅的茶道老師,令電影更為可觀。典子父親病逝後,老師坐在典子旁,表情憂傷但沒有多說安慰,只輕拍典子的手,與學生一起飲泣,簡單一幕盡顯她爐火純青的演技。穿深色和服的老師和黑色喪服的典子並坐,抬頭看到櫻花飄落,如此意境令人聯想日本美學的物哀精神。這幕小說沒有的戲令老師更人性化,是導演成功的一筆。樹木希林獲獎無數,無論是甜味人生》中渴望自由的麻風病人,還是小偷家族》中壽命將盡的老婆婆,演出都是細緻入微。《日日》於201711月開拍,拍至中段,患癌超過10年的她已非常虛弱,最終在去年9月病逝,本片亦成為其遺作。


日本首位諾獎得主川端康成,在196812月頒獎禮上發表著名演說「日本的美與我」。他定義甚麼是美時,引用矢代幸雄的一句詩:「雪月花時最懷友」。川端說雪、月、花3個字表現了四季的推移,而在看到美景時,人會想與別人分享。川端認為,美是這種打動人心的感覺,能誘發人與人之間的依戀,而「雪月花時最懷友」亦是日本茶道的基本精神。在大銀幕看《日日》,美麗的畫面固然醉人,但更引人細味的其實是典子在茶道中的成長:她對老師傳授茶道的感恩之心,對事業失利、失戀、喪父等憾事的感傷,以及背後那份對人間的依戀。

我共看了此片4次,每趟都像穿越時空,到了一個恬靜的日式庭院賞花茗茶。雖還沒緣修習茶道,未能像典子領略學茶的幸福,但能暫時拋開凡塵雜念,靜靜欣賞一部好戲,已很美好。